1
像以前一样,我刚从充斥着好闻的消毒水味的干净单间病房里醒过来,精神好极了。抓在我右手里的白色棉质床单有那种浆洗之后的手感,阳光从矢车菊张牙舞爪的叶子间隙刺穿过来,一根一根打在地上形成凌乱的光斑。床头柜的白色托盘里,透明玻璃杯的杯口微弱地向外冒着热气,那热气刚升出杯口就发散成一段段的,整齐而有韵律,就像灰仔睡着时肚皮轻轻地一鼓一鼓的那种节奏,如果静下心来,我甚至连那节奏的频率都能数得清清楚楚。空气震荡的声音和少许安然飘飞的灰尘混杂在一起,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声音发自灰尘的错觉,但我知道那不是。
一切都安安静静地摆在原位,就像还没睡醒一样,我喜欢这种寂静。
我听到丁苗的心跳,正在由远及近,在楼下的某级台阶上,咚咚咚咚,敲着铜锣般向我逼近。那声音健壮而准确。我总是怀疑,丁苗那么瘦弱的一副身板儿,怎么会配备这样一颗过于强壮的心脏呢?我甚至觉得那颗心脏总有一天会不甘被困在那样一块狭小黑暗的胸腔里而擅自出逃,哪怕只是开个小差,也够丁苗受的了。不瞒你说,我多次跟丁苗说出过我的担心 ,但丁苗总说我的病又来了。
病又来了?我有什么病?笑话。
2
丁苗一进门就径直坐到了我身边的椅子上,笑着说我又晕倒在大街上,还问我是怎样从家里逃出来的。我心不在焉,说家里闷得慌。丁苗拿起小圆木桌上的水果刀和苹果,细细地削起来了。她削苹果的技艺确实是越来越娴熟了,不仅削得快,而且美观。她从苹果根部一圈开始转着运刀,只完整的一刀就能褪下全部的苹果皮,然后炫耀似的把那圈完美的苹果皮举起来给我看,直到我有所反应,她才把苹果皮依依不舍地扔进垃圾篓。把苹果递给我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傻话,有病真好。
“我没病。”我推开她的苹果,随手拿起了左手边的水杯,轻轻泯了一口。
“没病那干嘛躺在医院?”丁苗的把戏又来了。
“谁知道呢,又不是我自己走进来的。”
“算了算了 ,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玩。”
丁苗把苹果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的医用托盘里,像害怕伤到了什么易碎的宝贝似的,然后冲我挥挥手,推门走了。她那条一甩一甩的大辫子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粉红色的蕾丝头绳可真是俗。
我从来没告诉丁苗,其实我挺羡慕她的。从幼儿园开始,丁苗就是我学习的榜样,当然,是我妈叫我学习的榜样。她不仅语文和算术水平远超同班同学,就连“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汇演,丁苗都是我们班的领舞。在同学们的眼中,丁苗俨然就是一个神童。按说同学们都应该嫉妒她才对,但丁苗似乎是具有某种天生的魔力,她的礼貌、修养、聪明,就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一样吸引着她周围的人,甚至连妈妈口中“多动症晚期患者”的我,跟丁苗坐在一起都会安静下来。幼儿园老师发现我的这一特质之后,欣喜地把我和丁苗的座位安在了一起,从那一天起,老师打电话告诉我妈,说我“好像变了个人”。
在认识丁苗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笨人,不仅考试很难及格,连玩打弹珠、“跑城”、“丢沙包”这些游戏的时候都被小伙伴儿嫌弃。丁苗是第一个夸奖我的人,她下课的时候偶尔把我带到教室后院的滑梯旁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我是很聪明的,只是现在年纪太小了,头脑还没有长大。我当时就很疑惑,因为丁苗跟我是同一年出生的,她甚至比我还小两个月,为什么她的脑袋长大了,而我的还没长大呢。
带着丁苗的夸奖和疑惑,我们很快就小学毕业了,唱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后,班里的女生都哭了,因为当时有一个流言已经在班里传开了,说一上初中身体里就得流血,搞不好会死的,大家都很害怕,却也没人敢去问问老师。那个暑假丁苗经常带我去小城南面的白石山,她喜欢盘腿坐在山顶的那块大青石上,漫天都是白胖胖的云朵,像棉花糖一样胖嘟嘟地鼓着。我忧心忡忡地想着长大就要流血的事,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丁苗告诉我,长大之前,每个人都会患上某种怪病,等你长大,就正常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天傍晚,丁苗指着天边的山岗,说,我爸爸就在那座城市里。我踮起脚尖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远处起伏的群山岿然不动,像一只正在午睡的豹子。我不知道山的那边是哪座城市。
“我可能快要走了。”丁苗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抠着白球鞋的鞋面,那只戴在HELLO KITTY耳朵上的粉色蝴蝶结快要掉下来了。
“去找你爸爸吗?”我的心里升起一丝伤感,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上面灰扑扑的,这双鞋该换下来洗洗了。
“我也不想走,之前和陈新、王婷约好上初中后要一起学民族舞的,我喜欢绿色的孔雀,连走路都很美,可我妈在偷偷收拾行李了。”丁苗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背对着夕阳,看向山下的这座小城。太阳躲在她的脑袋后面,依然向四周的天际散发出绶带状的五彩云霞。在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丁苗是一尊佛,给昏暗的人间带来了光芒。
3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病,相反,我觉得自己特别健康。
当然,那是一年前的我。现在的我很确定自己的身体在哪一方面起了变化,但具体到底是哪里变化了,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那种变化不是病。反正我也懒得认真去想,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吃完桌上的早餐,然后喂灰仔,玩玩电脑游戏看看书,或者打开真空玻璃夹层,听听离我三层楼远的马路上的人的声音,也挺有意思的。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偷听他们是在说什么,我只想听听真正从活人嘴巴里发出的声音,但是没办法,我照样听得清清楚楚,哪怕是马路牙子上一些情侣的耳语。不过说实在的,那些男的说话都太没创意了,让人发腻。但是即使都是一些无聊的对话,我照样听得津津有味,让我有一种做贼的心理上的快感。再说,我也特渴望与人接触一下,哪怕是间接的也行。从去年起,我见到的活人就不是很多了,爸妈,医生护士,丁苗,几乎就是这么多了。当然,偶有酒驾的司机撞上离我家不远的那条长长的绿化带,那我就能看到稍微多点儿穿着制服的警察。但这种事的几率也不高,我只看到过三回。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呆在反锁着的防盗门,有夹层真空玻璃和壮实防盗网的一栋三层小楼上的二居室房子里,和我的猫——灰仔为伍,帮它洗澡,喂它吃我的零食,一起玩电脑游戏,一起睡觉。除了家和医院,我哪儿也不去。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摆在书桌上的这只闹钟,周而复始地绕着表盘旋转,然后回到原点,再来一次。过上这般清闲的日子,我常常想,或许我的一生就要浪费在这间小房子里了。每每想到此,我总是后悔之前怎么没有尽情地四处走走,就连我居住的这座小城,还有多少条道路、多少棵树是我没见过的,我应该走近它们,看一看,摸一摸,把它们记在心里,这样我才能细细地回想,靠记忆的温度熬过如今这死水般的煎熬。
但,这只是他们以为的。
4
谁也不知道一年前的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下午,我和李翔、孙海军、王若琦以及另外一些不太熟的朋友约在体育馆打球,就跟以前的暑假一模一样,甚至当时的太阳,都跟以前的那些年没什么区别,温吞吞地挂在天空。但那天打完球我并没有径直回家,而是跑到体育馆对街的“有间便利店”买了一罐可乐,我太渴了。
等我回到体育馆拿衣服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走了。
我一个人喝着可乐往家晃荡 ,当时并不是很晚,虽然太阳落下去了,但还能看到西方漏出来的一点儿余光,气息奄奄地照着行走的人们。路灯照例还没有开。在我走到三岔路与淮海路交界的那个红绿灯时,斑马线对面刚好红变绿,我抬腿便走,顺手还把可乐喝了一小口。等我刚刚把可乐罐放下来,我就傻了。一辆变形金刚似的大卡车几乎已经立在我的头顶,我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真的只是呆呆的,什么也没做。刻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可乐罐从我手中滑脱,在地上蹦跳了两下,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夜深了。
第二天,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我记得我在喝可乐,满嘴还是可乐甜浆的香味。妈妈扑着跑过来,看得出来她的眼睛是哭肿了的,红红的。她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我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体,基本没什么事,只是左手大拇指上不知道被谁贴了一个透明防水创口贴。我问她我怎么了,是不是被车撞了。妈妈惊愕地看着我,好像不懂我说什么。我说是一辆大卡车,我没记下车牌,逃逸就逃逸吧,反正我也没怎么着。爸爸站在妈妈身后,一脸疑惑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叫妈妈赶快叫医生。我说不急。妈妈犹豫了一下,爸爸严厉地说,快去,好像真的很急似的。后来医生急匆匆地赶过来对我又是翻眼皮又是量血压,然后叫我们先回去,过段时间再来复查。
妈妈在收拾旁边床上的一堆杂物,我听到一只苍蝇像飞机一样在我头顶轰鸣,四处搜索一遍,才发现穿过门框的电线上有只苍蝇翅膀一震一震的,距我足有好几米远,我竟然发现它了。我是寻着那飞机声去的,我自己吓了一跳。
5
丁苗在那个暑假似乎特别粘我,一大早便敲开我家的门,跪在阳台那张藤椅上看妈妈从外婆家移栽过来的栀子花。她给每一个花苞都取了一个可爱的名字,并按照她猜测的开放顺序为它们一一编号,“你看,‘小麦芽’破壳而出了”,“‘豆包’今天怎么不高兴了,阴着个脸”,“我要给‘金钱橘’改个名儿”……丁苗总是在我刷牙的时候在旁边叽叽喳喳。
那是我走路最多的一个暑假。丁苗像疯了一般拉着我走在小城曲曲折折的巷子里,虽说身处其中,我还是被小城的的庞大复杂给震撼了,那么多穿着各异形色不同的人们,推车沿街叫卖的小贩,扎在稻草上的糖葫芦,在车站替人担货的扁担,一路欢喜,脸上全是幸福的神色。我渐渐被街上这种杂乱、热烈给迷住了,仿佛身处其间,我就是一个大人了,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这些行走中的人们是在为我示范,未来,我就得这么过才有意思。
丁苗也很高兴,她说走路就是一种丈量,我们是在丈量世界。这句话她是在书里看到的。那段时间,丁苗的零花钱似乎也格外多,我们吃了很多街上的小吃,每次丁苗都抢着付钱,她说她妈妈明天会再给钱她的。
一天,丁苗突然告诉我,妈妈的行李快收拾好了。我们坐在枝繁叶茂的细叶榕底下的石头棋盘上,微风吹来,周身凉津津的。“可她没收拾我的连环画,还把装满东西的大箱子偷偷藏在地下车库里。”丁苗吃一口冰淇淋,把包装纸捏成一团,揉在手心里。
6
我忘了那天下午自己是怎么从第五医院走回来的。
刚出病房我就想吐。那种想吐并不是从胃里面翻涌出什么物质,而是耳朵里好像突然一下子灌进了一大堆东西,而嘴巴想把那些东西吐出来。妈妈看我突然弯下腰做出要吐的样子,使劲过来拍我的后背,但是吐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而我觉得那东西已经到嘴边了,它就是不出来。
我感觉非常吵,仔细听听,这声音里是一位男医生在问病人腰上是持续痛还是一阵一阵地痛或是变天气痛,屋外好像是两个清洁工一边说女儿工作的事一边拖地,间或还听到一个小药瓶碰到塑料质地的垃圾桶的声音,以及一只小鸟划着翅膀从什么地方飞向远方,至于空调室外机滴水砸在水泥地面的声音和一些什么笔划在纸上的声音,我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我直起腰来向四周看了一遍,除了我和爸妈,只有一个护士急匆匆地从一个病房出来又钻进了旁边的一个病房。
我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多,而且众多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丝毫没有混淆。我觉得这些声音把我充塞得快要爆炸了,于是双手用力地把耳朵堵住,而且是出死力,手指稍微一松动,那声音就像见缝就钻的风一样吹进我的大脑里,那会让我产生强烈的想吐的感觉。
那天,我就是用双手塞住耳朵的奇怪姿势回去,爸妈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7
丁苗终究是没有走成。
她家的事在整个镇子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傍晚乘凉的阿姨们把小板凳搬出来坐好,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那个贱货”,一边细细回忆着“那个贱货”的行径。“你们看看,走路哪有她这么走的,大屁股盘子都拧出水来了,这还能不出事?说来她做得也真绝,连家具都带走了,是一辆吉普车来搬的吧?哪有这么狠心的妈,她那个闺女,哎哟,不说了……”
听丁苗说,她爸已外出寻找她妈妈,她爸不相信她妈是这样的人。一个大活人,哪能消失得这么干净,她肯定是有苦衷的。丁苗一觉醒来,家里和妈妈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她打开碗柜,连妈妈常用的那只白底蓝花的小瓷碗都不见了。这些年来,丁苗虽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妈妈和其他的妈妈有些不同,但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突然的消失。其实也不算突然,起码丁苗偷偷看到过地下车库的那两只大红色的皮箱。
让丁苗更加疑惑的是家里妈妈画的那些色彩艳丽的画,这么重要的东西妈妈怎么会给忘了。楼上满屋子的水彩、油画、泼墨和素描,没有一件丁苗看得懂的,但她却发自心底里喜欢,这些变形了的世界,加强了的色彩,像一条深不见底的老巷子那样,对丁苗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妈妈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调和这些色彩上,她觉得妈妈就像一个法力无边的魔法师,在创造着一个另外的世界。难道这次她的出走,是另一个魔法?
8
从医院回来之后,我便开始了漫长的失眠生涯。
夜里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带动空气的声音,风吹动窗帘的声音,电冰箱压缩机不时传来的声音,甚至睡在隔壁的爸爸妈妈的心跳声,全都像高音喇叭一样在我耳朵里叫喊着。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变得烦躁不安,后来索性白天晚上都用厚厚的被子蒙住头。我没有去上学,爸爸去学校给我办了休学手续,丁苗打电话说学校把双休改成了单休,还说我真幸福。爸爸把我房间里的铝合金玻璃窗换成了真空玻璃,我耳朵顿时清净了很多。听妈妈说有几次我出去买可乐晕倒在外面,拉到医院检查还是和以前的结果一样,身体非常健康。爸爸妈妈都感到很失望,经过几次闹腾之后,爸爸在窗子外面安装了防盗网,在门上又安装了一道反锁,他们是想断绝我往外跑的念头。但是我用小杠铃把防盗网砸开了几根,刚好够我钻出去,通过空调的室外机,我很轻易地就能走出去。
一般我都是夜深人静了才会出去,我不想听太多声音,声音让我感觉疲惫。我也不会走远,要不就坐在空调室外机上听一会儿机器的轰鸣声,或者下到马路的绿化带里听一会儿清脆刺耳的虫鸣,它们是天然的摇滚乐队。当然,这仅仅是对我而言。
9
丁苗说我是掉进了夹缝。
从A点到B点最近的路程怎么走?并不是直线。想象一下,如果A和B是一张白纸上的两个固定点,是否某种可能,某种未知的力量能把这张白纸给卷起来,像吃春饼那样。A、B两点是可以重合的。
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笑笑说,也许你的耳朵就有这种折叠的力量。
那你妈妈呢?
她掉进了她心里面的那条夹缝。
10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安静的生活,每天只听很少的声音,连灰仔都被我训练得只有到饭点儿才会喵喵叫。爸爸妈妈照常上班,丁苗偶尔打电话或者周末逃课来陪我说一会儿话,无非是初三果然像传说中一样刺激之类的话,要么就是为一些无聊问题跟她顶嘴。她说我其实一点儿也没病,不要多想,歇着就好。我说我知道。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的耳朵早就听不到那些嘈杂的声音。我打开夹层真空玻璃,继续幻想着马路牙子上那对挨得很近的情侣的对话,想必又是一些滥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