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风雪季的冰岛,我遇见了一位让我印象深刻的陌生人。遇见他时,我们全车人正处于恐慌中,因为风雪太大,能见度不到五米,我和一对外国旅伴的车不知不觉开下了公路,卡在冰封荒原的石块里抛了锚。我们轮流走上公路求救,没人能坚持两分钟,雪片猛得要把眼珠子刮出来。手机信号几乎为零,半小时过去,我们几乎绝望,却看见茫茫风雪中,一只汪汪叫着的狗和一位陌生人向我们走来,陌生人顶着风雪,用他的越野车牵引绳挂住我们的车,“轰”地启动引擎。我们冻得说不出话,各自钻进车里,两小时后才到达最近的小镇,坐进温暖如春的咖啡馆,第一次交谈。
跟我同车的是对来自法国的恋人,两位都是纤细漂亮的男性,分别叫埃米连和达维。我在两天前遇见他们,那时我刚走出机场,在车行租到了最后一部车,他们拎着箱子热情地冲向我:“我们打算沿1号公路环游冰岛,能不能跟你拼车?”
我同意了,因为我来冰岛旅行,却没有任何旅行计划。这时正是2012年11月,金融行业持续不景气,我所在的银行再次裁员,前天还一起吃饭的同事,昨天就卷铺盖走人;原来风生水起的固定收益部,索性一夜之内全部裁空。商务谈判全部推迟,日程表上的会议被取消大半,工作倒是清闲了,我提心吊胆地盯着手机,就怕下一个电话是人事部打来的。过了一星期这样的日子,我想起自己连续两年都没休年假,索性把心一横,临时请假,飞抵向往已久的冰岛。
冰岛的咖啡馆里,我向搭救我们的陌生人介绍自己:“沈萱婷,来自中国。”
陌生人眼睛一亮:“我叫沈路,也来自中国,前段时间在雷克雅未克(冰岛首都)工作。”他三十岁左右,眼神坚定,手指修长,黑色冲锋衣下是衣领挺括的白色衬衣。他的德国黑背犬是发现我们落难的功臣,此时正机警地竖起双耳,守在他的脚边。
“‘沈’姓在中国很常见吗?”埃米连一脸好奇。
我点头,隐约觉得在冰岛,这依然可以算小概率事件。
沈路的旅行路线跟我们几乎一致,简单商议后,我们决定一起出发,互相照应。我从未想过,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感情的开端。
冰岛的冬天,白昼短暂,刚过下午三点,天色就迅速变暗。我和旅伴们在Svínafellsjökull附近投宿,这一带是美剧《权力的游戏》的拍摄地,据说演员们也住过这里的小旅馆。店主身高足有一米九,满头浅金短发,眼睛蓝得透明,因为在淡季见到客人而活力四射,在我们面前摆上一大圈黑啤酒,又热情洋溢地端出冰岛的特色驯鹿汉堡和鲸肉沙拉。驯鹿汉堡配上生菜和番茄,咬起来鲜美多汁、入口即化,而鲸肉沙拉则有种奇特的腐食气息,大概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维京海盗熟悉的味道。窗外风雪肆虐,长夜漫漫,埃米连提议:“我们来深入了解彼此吧,从介绍‘不为众人知’的爱好开始,”他对我挤挤眼,“女士优先。”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嘛,在工作之余,偷偷地写小说。”
“为什么要‘偷偷地’?”
“我的工作要求数据说话和风险可控,而我的小说大多奇幻怪诞,我可不想让老板和客户不安。你呢,沈路?”
“我是建筑设计师,在欧洲设计过一些博物馆和音乐厅……个人爱好是飞行,刚拿到私人飞机的驾照。”
我“咕咚”地喝下啤酒。来冰岛前,我一直在构想新的小说,男二号的人物设定就是“建筑设计师”,因为我需要他构建并最终摧毁小说里的虚拟世界。国内建筑设计者有近百万人,我却苦于谁都不认识,我看着沈路,不小心看得有点久。几圈黑啤下肚,鲸肉沙拉也吃得见底,法国恋人们从欧洲杯聊到同性爱情的不易,沈路和我也介绍了国内的买房潮和工作压力,越聊越深入。
这天夜里,大风几乎掀翻屋顶,我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凌晨四点,忽然收到一条长长的微博私信,沈路居然上网读完了我的处女作小说,不仅给出中肯的批评和建议,还探索了我未想到的新结局,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我在黑暗中盯着发光的屏幕,感到说不出的快乐。
第二天上午,风雪奇迹般地停了。我们驱车西行,正午过后到达Eyjafjallajokull火山的山腰,向火山口进发。地热融化了山上的雪,土壤呈现出深深的铁锈红色,没有树也没有活物,荒凉得像火星。我背着登山包和相机,感觉碎沙在鞋底如蛇一般向下游动,一个大意就会摔成外星人,干脆手脚并用,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刚坐下休息,忽然觉得背后一轻,沈路折返回来,拎起我的登山包,二话不说地背在自己身上。我接管了他的德国黑背犬,奋力一口气登上了山顶。
与想象中冒着黑烟、遍地硫磺的火山口不同,这里静得出奇。凝固的熔岩铸成的山壁围着一汪圆圆的深冰湖,冰面光滑如镜。我小心翼翼地向湖中移动,害怕脚下的冰块突然破裂,我就“直堕地狱”,在岩浆里尘归尘,土归土;达维和埃米连却欢呼着直奔湖心,脚下一滑双双摔在冰面,索性相拥相吻。我笑了笑,转脸正好撞上沈路的视线。
“好滑。”我说。
“好滑。”他说。
达维支起了三脚架:“大家丢掉帽子和手套,手牵手举过头,围着相机站成一圈!”
埃米连毫不犹豫地握住我的右手腕,沈路只是礼节性地握住我的左手手指。我们傻笑着围绕镜头转圈拍照,沈路忽然把我的左手握成拳,把自己的掌心覆在外面。
我觉得无名指上的婚戒微微发烫。我已经结婚,我的先生比我大八岁,在事业单位做公务员。每次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他都会心疼地摸摸我的头,端过一杯热牛奶。我们的日子过得温暖平静,唯一的缺憾是,我热爱旅行,他却因工作性质无法出国,所以我们一起踏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我也偶尔独自出国探险。我从未离开亚洲,这次的冰岛之行是崭新的经历。
太阳西沉后,我们住进新的木屋。与昨天的旅店不同,这里没有店主,一切服务靠自助。木墙上挂着熊皮和公鹿头,三间卧室围着宽敞的客厅,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沈路和我负责今天的晚饭,我们从越野车里拿出生蔬菜、冻牛肉和调料,捋起袖子准备起来。我切胡萝卜和洋葱时,他用微波炉将牛肉迅速解冻,切成小块;我接手烹制胡萝卜烧牛肉,他洗好甜椒、甘蓝和生菜,倒出豌豆和玉米粒;我调制香醋汁,他搅拌土豆泥。五十分钟后,中西合璧的晚餐已被端上长长的松木桌,达维惊奇地问:“你们这么默契,真的没排练过?”
晚饭中,我几乎没跟沈路说话,沈路也尽量不看我这边,我们都拼命地找法国人聊天。偏偏埃米连喜欢文艺性质的集体活动,他郑重地写下三十个词,要我们按重要程度各自排序,最后只能留三个,代表自己最重视的东西。我瞄了一眼,看似简单无厘头,却像人生的终极问题一样难选:权力、家庭、信仰、成就、隐私、影响力、友谊、知识、探险、卓越、创造力、责任、勇气、公正、安全、专注、正直、服务他人、友善、快乐、平衡、独立、休息、幽默、健康、感恩、和谐、谦逊、忠诚、真挚。
我们苦想之后,把各自的答案纸推向木桌中间。沈路选了“影响力、快乐、探险”,而我选了“快乐、探险、正直”。埃米连惊讶地看着我们,做高中数学教师的达维则迅速算出选两个相同词的概率是千分之二。
埃米连来了兴致,要我和沈路坐在长木桌两端,分别写出自己最爱的电影,最爱的小说,还有自认为最大的优缺点;最后他摸着胸口的十字架项链,站上松木桌,夸张地举手向天:“你们如果不是会读心的魔鬼,就是失散多年的孪生子。”
这天晚上,埃米连和达维早早地就寝,把我和沈路留在客厅。沈路上网查了查气象预测,问我:“去不去看极光?”
我裹上厚厚的羽绒服,戴好手套。
夜空如一块润泽的深蓝冰,漫天星辰如碎钻般镶嵌其间。我们的车在寂静的公路上缓缓前行,两道明黄的灯光扎破车前的黑暗,泛着微光的雪原在身侧无边无际地延伸。
“沈萱婷,”沈路淡淡地问,“你结婚了吧?”
我点头。“你呢?”
“有女朋友。”
我笑了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暂时没打算。我想回中国,她是英国人,想留在英国。”沈路直视前方,“你的先生……是什么样的人?问得有点突兀,但是我想知道。”
一群驯鹿从车前跑过,巨大的鹿角和白黄色的毛皮在光柱中蓦地一闪。
“他很顾家,”我想了想,“有责任感,也迁就我。是像‘哥哥’那样的,很好的人。”
“听起来很幸福。”沈路笑了笑:“有点冒昧地问,你们将来有什么打算?”
“努力工作还房贷,几年后有孩子了,再换个学区房。我会继续偷偷地写小说,虽然因为每天只有一小时,我写得很慢。我先生应该会留在体制里,一步一个脚印,直到退休。” 我没有告诉沈路,我还会独自出国旅行,下一站会是玻利维亚的“天空之镜”乌尤尼盐沼。我总觉得独自旅行有点寂寞。
沈路把车停了下来。车窗外,绿色的北极光在天顶华丽盛开,缠绕变幻,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我满心敬畏地注视着那旋涡中心的无尽黑暗。淡紫色与桃红色的分支忽然如纱带般跳跃而出,转瞬间,夜空变了颜色,仿佛燃烧的红莲。银色的星星在极光之河中沉浮闪烁,德国黑背犬对着星星呜咽起来。
“沈路,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哪里?”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还有玻利维亚的乌尤尼。”
“这简直是疯了。”我笑着摇头,羡慕又难受,“你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们都喜欢‘探险’,它是你的生活,对我却是奢侈品。”
沉默了一会儿,沈路问:“这附近有个冰洞,晚上也值得一看。想去么?”
“不一定摔死的话,就去。”
他笑了笑,从后备厢取出探险装备包,我们循着一线潺潺的细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一片山坡前进。细流越来越宽,岸边的雪也化了,变成青石与碎沙铺就的小河岸,岸边散落着拳头大小的“卵”,拾起才知道是覆满绿色青苔的圆石。地面越来越湿润,从冰洞中流出的温泉水让周围的温度都升高了,我们踩着嶙峋的黑色大石,磕磕绊绊地往深处爬,最窄处仅能容一人通过,半小时后,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有与极光相比毫不逊色的绝美景致。随着头灯和手电光的照耀,我们看见一个蓝冰铸就的天然宫殿,厚厚的冰面如鱼鳞般包覆着从穹顶到脚底的所有石块,圆润光滑,闪烁着深深浅浅的蓝色光芒。山洞正中有一眼深深的温泉,周围水汽氤氲。我们一左一右地爬上温泉旁边凸起的冰舌,缓慢、庄严地坐下去,就像坐上王座,然后疯子似的大笑起来,声音在蓝冰宫殿里往复回响。
“我喜欢这样的地方!”我把安全帽和没电的手机往旁边一丢,毫无风度地往冰舌上一躺,“去他的裁员,去他的加班,去他的学区房,去他的车牌摇号!忽然觉得好自由。”
沈路转过脸,很认真地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可以一直这样自由下去?我不需要你担心生活的问题,你可以辞了工作,安安静静地写小说,写累了就和我一起探险。”
“我们才认识两天。”
“可是我觉得我们好像一直都认识,遇到你以后,我有种奇怪的‘完整’的感觉。”
“我知道。”因为我也有同感。
我擦了擦滴在脸上的水,冲他笑笑:“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我们开始天南海北地侃大山,说超级英雄说大学时代说希腊神话说宗教战争,封冻万年的蓝冰在我们头顶融化,我想未来也许再也不会遇见这么聊得来的人。我们大声唱歌,唱歌之后是沉默,我们走出冰洞,开车回去。沈路把我送到卧室外,笑着叮嘱我锁门:“谨防万一。”
“嗯,谨防万一。”
第二天早餐时,我把未来几天的车费和住宿费提前付给埃米连和达维,告诉他们我需要提前回中国。
法国旅伴们惊讶不已,沈路低下头,藏起他的表情。半小时后,他帮我把行李拎上车,笑着向我伸出双臂:“拥抱一下吧?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也许我的选择不是为了保持独立,而是因为懦弱。可是,如果我留了下来……心里会种下内疚的种子吧。“快乐,探险,正直”,这是我最重视的东西,一个内疚的人是无法真正快乐的。
我想,沈路也明白。他和我会独自踏上异乡,也许带着同一本书,在不同的时间点,朝圣同样的梦想地。
在冰岛的机场,我给我的先生打了电话。聊到最后,我问他:“这里有三十个词,你觉得哪三个最重要?”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选了跟我完全不同的:“家庭、权力、责任。”此时正值中国的半夜,他说:“老婆,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
“今天去哪里玩?”他啪啦啪啦地按着鼠标,查看冰岛地图,“你们该到大瀑布附近了吧?”
“老公,我今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