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姐

冬姐

他们不告诉她她有多漂亮,他们暗暗地替她计算时间,每扔掉一本旧日历就多一点绝望,他们不敢让她多吃——幸好她从来不爱吃,不敢让她多出门,甚至不敢爱她,免得以后忘不了她。

4月 6, 2022 阅读 3564 字数 4121 评论 0 喜欢 0
冬姐 by  黄昱宁

三十几岁的梦跟十几岁的梦,在空间感上没有什么差别。凡是被梦里认定为“家”的,总是我从出生起居住的第一个地方——此后辗转搬过的住所,从未出现在梦里,或者即便出现,也只是抽象意义上的“房子”,不会在梦醒之后再记起,不会在梦里先拉个全景,再扫一遍细节,从幕布上凸出来变成3D,梦里也不会有第一人称的轻声自语:到家了。

我住一楼,既暗且潮,黄梅天里的水泥地和墙面上总有水渍。天一热,家家户户便关不住门,有时候连晚上都虚掩——夜不闭户并非纯粹因为民风淳朴,那时普通人大都家徒四壁,并没什么值得偷。敞开的大门,哪怕对像我这样安静的孩子,也是无法抵挡的邀请。我往前走,跨过门槛,外婆在我身后喊:“别跑远。”我不跑远。常常地,我沿着木楼梯往上走,二楼,左手那间。

后来年事稍长,看了电影《孤星血泪》,再回忆起“二楼左边”,就觉得我当时那种总想窥视到什么的心态,跟皮普有点像。那个房间与英国大庄园当然相去甚远,我看不到镂花的铁窗、搁了几十年爬满老鼠的婚礼蛋糕,抑或一屋子全都拨在同一个古老时间的钟,但和那小说一样的是,窗户边的椅子上,早晚老是坐着同一个人。她当然不是老小姐郝薇香,身上没披过几十年脱不下的婚纱,可她的姿势,那种仿佛可以永恒的静止感,嵌得进《孤星血泪》的每一格画面。

她叫我小姑娘,叫一声便笑一笑。她当然有自己的名字,可是大人们似乎有意忽略掉那个略显庄重的符号——这跟他们对她一向的态度是吻合的:多说无益,一笔带过就好。她有个天天在外面挥着木头手枪追野猫的弟弟,于是每次提到她,通常发生在数落那个熊孩子之后:“冬冬又闯祸……这回是窦家妈的玻璃窗。跟他姐姐哪有一点像的地方?!呃,冬冬姐姐是可惜了……”

“可惜了”是左邻右舍对这个姑娘的终极评判。一讲到这三个字,大人就自觉截断话头,叹一口气。我擅自把“冬冬姐姐”精简成“冬姐”,因为这样更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无论如何,“冬”之于她是恰如其分的。大热天看到她,瘦极而静,静极而凉,周遭降温两度决非夸张。我从来没见过比她皮肤更白的黄种人,但用雪白苍白之类的词儿来形容都不准确。那是一种半透明的、好像能看见血管走向的白色,如果你养过蚕,见过它们快要吐丝时的样子,就能大致想象出来。再细看,冬姐的指甲根泛着异样的颜色,在不同的阳光中或紫红或青黑。这面貌模糊了年龄感。按照后来的推算,冬姐年长我六岁,那年正满十六。

但是十六岁的冬姐不上学。大人说以前她也去过几天学校,学校怕出事,读了几天便劝退。我去看她,总能在她身边看到几本卷着边、封面上画满骷髅头的小学五年级课本。“冬冬的,”她笑,“他六年级,用不上啦,我翻翻。”“课本不好看,”我说,“你为什么不看连环画?”她还是笑:“以前也看过一点,不过家里买得少……小姑娘,你看得多,你给我讲讲?”我环视那房间,看不到什么闲书,更没有电视机。这也难怪,当时电视机尚未普及,全楼上下统共也就两台,我们家那台十二英寸黑白的“日立”是其中之一。

于是我讲《岳飞传》里的陆文龙,《杨家将》里的杨宗保,《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花仙子》里的李嘉文,《血疑》里的三浦友和。在我眉飞色舞、添油加醋的转述中,他们的样貌被拼接成天下最好看的男子。说到兴起,我索性到楼下搬来几本连环画。她翻开,又合上,再翻开。“为什么都没有你讲的那么好看?”她眼梢弯出一道弧线,“故事还是要听你讲。不过书在我这里留几天吧,我用透明纸描描看。”

我有点舍不得,却没法对冬姐说出一个“不”字。小时候我很少跟同龄的孩子一起玩,更喜欢跟在十几岁的“大小人”屁股后面转,哪怕远远地看着也行。我羡慕他们胸前闪闪发亮的重点中学校徽,想象着他们在替我预演人生的下一站。但冬姐是个偏出一切轨道的例外。我隐约觉得,有好几种年龄在她身上并存:面容尚且青春,起居一如垂暮,至于心智——显然大人希望她安于停留在童年,可她自己并不这么想。这些堆积在一起,构成一个美丽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侧影。有时候我拉住圆顶蚊帐的一角,裹住脸和上身,对着衣橱上的镜子扮“公主”(那个年代最简陋的Cosplay),居然暗暗希望镜子里能出现她的侧影。

不过我的慷慨也不是没有条件的。“看你一直都窝在家里,”我问她,“敢不敢跟我出去转转?”在我的记忆里,前两年,天气好的时候冬姐间或还会出门,会不声不响地自己搬把竹椅子到门口的大柳树底下乘凉,看我们几个小姑娘跳皮筋。七十一号的窦家妈每一次都会嚷起来,“哎呀你妈妈知道吗?冬冬不帮你搬椅子吗?”“我自己可以,”冬姐白皙的脸(那时候似乎多少还透着一点红)一下子就严肃起来,“阿婆我可以的,竹椅子呀,很轻的。”窦家妈不甘心,看我在边上就扔过一把蒲扇来:“你给姐姐赶赶蚊子,花脚的,毒着呢……”窦家妈心细,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冬姐手臂上的蚊子包似乎比任何人都难褪,常常一直红肿到冬季。我听话地放下皮筋,接过蒲扇,凑到冬姐边上。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做好事,我很喜欢跟着冬姐的视线,观察周围的物事——虽然书念得少,她却像是正好借此空下整个心灵,装一点别的东西:一只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一枝抽出花芯便可以吸到清甜花蜜的一串红,或者夜空中排成某种特殊图形的星星……

想到这种机会在这两年里越来越少,我突然生出几缕恨意,像中了邪那样一个劲地忽悠她出门。“去‘坟地’吧,敢不敢?你不是一直跟我说,家里人都不许你去那里吗?”“跑这么远?不行,他们要发火的,他们……”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出现了既兴奋又恐惧的神色。“可他们不在啊!其实真的不远。我保证,只要半小时。”我坚持。“天倒好像真的比昨天凉快呢……”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口气越来越软。我知道我就要得逞了。

要说清楚那片所谓的“坟地”,先得大致描述一下我从小的居住环境。即便从“地貌”上看,那个始建于五十年代的工人新村也很像个真正的村子。此地本来就向下凹陷,再加上与它依傍的那座桥形成落差,所以走出家门口时常常有站在山脚下的错觉,就连过条马路也值得我激动一会儿。我的童年,就被那条马路那座桥斜着身子揽在怀里,外面的车水马龙到这里就先过滤掉一层。我的家,往东北五角场方向走十来分钟就是大片农田,夏天乘凉的保留节目就是到田埂上采点野花,或者捂着鼻子参观猪圈。当年不懂什么叫世外桃源,也没有环保意识,只当全上海人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老人们讲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原先是大片坟墓,有一小块类似于街心花园,通常被看做是最容易“闹鬼”的地方——至少在大人嘴里,这是有效的恐吓方式。他们总是要我们闭上眼睛,想象解放前的半夜,这里到处会闪着蓝荧荧的光。

就算真有鬼火,大白天我们也看不到。盛夏的阳光穿过树缝,结结实实地砸在一块拱起的、有点像防空洞的水泥地上。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却起劲地指给冬姐看——那是我心目中最像“坟”的地方。回过头,我才发现她的脸比平时更白。刚才这十分钟的路,她停过两次,出汗,喘气。不过,此刻她眼里倒是没有一点恐惧,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容。“我妈不让我来,”她说,“为什么不呢?我觉得这里眼熟得很,要么梦到过?”

四周确实安静得像一个梦。我第一次看到,她站在树下,比我高出一个头,浑身上下却几乎分辨不出一丁点发育过或正发育的痕迹。时光在她身上懒洋洋地伸展,又倏然凝滞。她好像真的在专注地听着什么,试图用某些细微的动作加以回应,而站在一边的我倒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她贴切得就像是一首诗最后一个需要拖长的韵脚。但这一幕没有持续多久,半小时还是一刻钟?或许只有在我的意念里才有那么长,实际情况不过几分钟而已。总之,她突然开始抱住胳膊,然后,缓缓往下蹲。

我急了,一个大步跨过去扶她。她的身子真轻啊,我没花什么力气就把她扶正了,但她在拼命摇头,示意我不要乱动。我开始哭,事情已经超过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控制的范围,我觉得坟地里也许真的钻出了什么要把我们掳走的怪物。直到两个路过的邻居把几近昏厥的她和快要哭傻的我一起架回家,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都是以快进速度播放的通俗剧。救护车。她妈妈和我妈妈严肃的面孔和低语。以及一种医学知识的普及:先天性心脏病。“可惜啊真是可惜,”我妈翻来覆去地说,“听说她这种情况,这两年已经有根治的手术,只要三四岁开一刀,以后就能正常生活。可是她小时候还没有,呃,也许外国有。现在这里倒是也有了,可她已经长大了,手术对她没用……”

“没用”的意思就是:从冬姐出生的那一天起,她的家,她的邻居,她身边的一切,还有她自己,都知道她会在最好的年纪死去。那一颗缺失了某个部分和某些功能的心脏,会随着她身体的成长、青春的来临,不胜负荷——像一个残破的泵,面对越来越多向高处、向远处延伸的水管……工人新村家庭没有小资化的多愁善感,他们无法按照《血疑》里大岛茂的逻辑生活,也不可能具备他那样的财力。他们不告诉她她有多漂亮,他们暗暗地替她计算时间,每扔掉一本旧日历就多一点绝望,他们不敢让她多吃——幸好她从来不爱吃,不敢让她多出门,甚至不敢爱她,免得以后忘不了她。

这是那种你一旦碰上便被迫长大的事情。你看着她蹲下去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后来你没法不去钻牛角尖,不去思考那些超越年龄的问题:时间,以及活着,到底意味着什么。生如夏花死如秋叶是生命的常态,那么生如秋叶死如夏花的人生该他妈怎么算?你没法不造几个这样的句子来为难自己,正如你没法不去找本医学书,然后在里面看到这样一行字:“法洛氏四联症患儿在活动时经常蹲下来休息以减轻气促,请让其自然蹲踞,不要急于扶持……”

于我而言,她在那天已经死去,以后的那些事我再也无法理清时间顺序,它们都像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冬姐又进过几次医院,医生说还能拖一段。他说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奇迹,大概是因为这姑娘实在懂事。情况一度稳定,但直到她走,我都再没进过她家的门。别人说冬冬家买了电视机,从此冬冬挥舞木头手枪时有了模仿的对象:许文强。某天,她妈妈把那几本虽然被翻旧,但显然被人用手一页页压平的连环画还给我,还有几张用铅笔照着书上描好的图。都是过于清秀,好看得像女人的男子。“最后一晚,她说她要洗澡,而且一定要自己洗,说别人洗不干净。”冬冬妈妈带着哭腔说,“她说她不怕死,就怕邋邋遢遢地死……其实,她什么时候邋遢过?”

黄昱宁
4月 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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