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驰是我为数不多的哥们儿之一,打小在蒙古包里喝奶酒长大的,生命力很强,像根儿野草。
上大一的时候,我和马驰的床铺挨着,头冲头。他常在睡觉前跟我扯些关于宇宙和未来以及这个世界的种种奥妙,不是因为我们关系好,是因为其他两个舍友根本不愿意跟他讨论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只有我跟马驰一直热衷这种虚无主义,而且之后我们一直很执着,由悖论的涵义争到存在的荒谬,由漫长的历史谈到更漫长的未来。
我坚持认为历史是偶然的,未来也是偶然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人类只是偶然地实现未来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而马驰觉得一切都是必然,如买彩票或者扔硬币等随机抽样的行为的结果都是早就决定好了的一种结果,一场比赛的结果也是预先设定好的,甚至远在纽约的一棵树的树叶枯黄飘落和澳洲一只树袋熊出生的时间,这些都是必然。如果以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之眼来观察和判断,能轻易地综合我们这个系统中的所有可能性——所有所谓的偶然,从而得出一个必然。未来,提前存在。我们的唯一的共识大概是这个世界总是有很多不美好,尤其每次考试前的一天,总要重复一下这个共识。
大一下学期,大家前仆后继地交了女朋友,只有马驰还单着。我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他说属于他的那个爱情的必然还没出现,他在等他必然的姑娘。我说我跟我女朋友可是图书馆偶然认识的,马驰说,其实那是安排好的。我只好报以呵呵。
后来,马驰爱情里必然的姑娘还是来了,她叫莫妮卡。
莫妮卡不叫莫妮卡,但她让大家叫她莫妮卡。莫妮卡上大一的时候,我和马驰是接新生的学长,按照惯例学长接完学妹都会挑一批形象好气质佳的谈谈心,聊聊大学里的注意事项,告诉她们怎么避免被坏人欺负。就在那次饭局上,莫妮卡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马驰这棵野草,她说原因是觉得马驰很耿直,他在饭局上当大伙儿的面说一个女生发型难看得像坨屎。What a fuck reason!事实上马驰是他娘的喝多了。但女人是奇怪的动物,不一定因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就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人。
人无野草不肥,莫妮卡有了马驰这棵野草之后着实胖了不少,马驰也非常认可,总是夸莫妮卡弹性越来越好。那之后,马驰和莫妮卡一直都是感动校园模范情侣,我们宿舍除马驰之外的三个人加一块儿换了20多个女朋友了,这两人依然情比金坚。马驰常以此为例跟我灌输他的理论:你们的女朋友将来必然都是别人的,而莫妮卡必然是我的。大伙儿恨得牙痒痒,甚至曾经半夜合计着打折他的腿,然后问他是不是必然要瘸一阵儿。
莫妮卡上大三的时候,我们要毕业了。那年的末尾,所有人都忙活着扎堆儿狂欢以便冲淡即将分别的忧伤。莫妮卡文艺呵呵望着球场上的马驰,跟大伙儿说:“我有一棵草,宁可枯萎,都不能把他弄丢。”这句听来很酸的话,把旁边莫妮卡室友的眼眶都给说湿了。
离开学校前的几天,马驰来了一帮高中的同学,尽管全是半成品的蒙古大汉,我们还是抱着“客人不喝醉,主人很惭愧”的情怀将来者全部撂倒了,望着醉尸遍野的客厅,莫妮卡豪迈地说“不以喝醉为目的的饭局都是耍流氓”,然后就毅然决然地趴下了。
马驰那帮朋友撤后的第二天,我们又坚持喝到凌晨五点,酒瓶子满地,光碰杯都把我的体力消耗殆尽了。我觉得奇饿无比,马驰说我带你去买豆腐脑。马驰除了学生身份,副业是玩赛车,骑着一个改得无法再改的公路赛,平时人还未到,耳边却已响起嗡嗡声,以马驰的话说,越要刹车的时候越给油,不轰进去几块钱油绝不停车,就怕别人不看他。
那天我坐上摩托便后悔了,因为当时我戴着眼镜都觉得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了。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轰鸣声。我闭着眼问马驰能否看见前面的道,马驰很淡定地说,看不见。我当时最后悔的事就是没立遗嘱。买完豆腐脑,我完全沉浸在即将告别饥饿的喜悦中,可就在他将速度放得很慢的时候我们却摔倒了,马驰腾一下就站起来,先把摩托扶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我,根本没问我有没有摔到哪儿,只说了一句,你怎么把豆腐脑扔地上了?这句话把我问愣了,然后下一句话我崩溃了,“你怎么把豆腐脑扔那么远?”
当天晚上我带着惊吓过度的心情以及那条瘸腿一边喝酒一边学马驰怪我扔豆腐脑的事儿,可这帮禽兽没一个问我腿摔什么样,倒是我自己死不要脸见着一个就掀起裤子让人家看一眼,后来马驰说:“别显摆了,就是瘀一块。”那感觉就好像我没摔出个生活不能自理,很对不起大家伙。大概在马驰看来我摔这一下,也是这个世界必然的不美好。
马驰和我,还有另外一个舍友唐东,都留在了这座城市实习,大家隔三差五一起回学校聚一聚。马驰常跟莫妮卡说,等你毕业了我就娶你,莫妮卡也总是一脸幸福地说,等你。
马驰本来就特爱玩赛车,实习以后更是痴迷得不行。最牛X的是,跟马驰在同一公司实习的唐东也被马驰给带成了业余赛车手,他俩总是带着各种姑娘穿梭在马路上,就是没带过莫妮卡,对此莫妮卡时常表达不满。一次吃过大排档后,莫妮卡非要坐马驰的车,马驰不让坐。莫妮卡说,你是不是事儿妈啊?唐东说那你还是坐我的吧,马驰赶忙接茬说,别别,就你丫那技术算了吧。莫妮卡也没理会马驰,跟唐东说:“还是别了,你那姑娘还等你呢!我就要马驰带我,老带别人不带我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马驰带莫妮卡在那条走了几千次的马路上游荡,突然对面来了一辆车,刹车来不及,马驰极力地拐到旁边,却撞到电线杆上,在摔的时候马驰回过来的手用力扶着莫妮卡的腰。那是一次真正的飞翔,马驰腿断了,手指也折了两根,都是因为保护莫妮卡。
那次事故让马驰和莫妮卡在医院躺了很久,那段时间我和唐东经常往医院跑,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的马驰,除了委托我把他的摩托车卖给了收废铁的,那些天一言未发。而莫妮卡一直不肯见我们,当时莫妮卡的姐姐在医院照顾她。马驰出院那天,一瘸一拐地走到莫妮卡病床前说:“我骑车的时候谁都敢带,就是不敢带你,你知道我害怕你出事。”莫妮卡说:“我不知道。”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莫妮卡始终没有把头转过来看马驰一眼。
莫妮卡出院后跟姐姐住在一起,再也没出来跟我们吃过饭。马驰还是常去看莫妮卡,但每次回来都是愁眉不展,我和唐东也从不问起他们的事情,总之我们之间少了太多的欢声笑语。几个月后,莫妮卡和马驰分手了,马驰痛苦万分。他和我说,这个世界真的太多不美好了,不美好到连我必然的幸福都拿走了。
那之后,马驰经常喝大了来找我聊天,其间跟我读了好多诗,我只记得其中的一句是“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事实是抛弃得多了,却越发不能忘记。然后马驰又开始跟我聊佛学,问我投胎转世以后还能不能找到上辈子的人。我说别蛋逼了,我怎么会知道,不都是必然的吗?滚回去睡吧。
佛学大概是比爱情更复杂的话题,人们总是一说就错。所以还是只谈爱情,以免错得前仆后继。
他们分手后,马驰开始步行三个小时去学校找莫妮卡,开始去素食店吃饭,开始不用手机,开始很少讲话,开始戒烟,开始决定出家,甚至剃了头发,出家前给我打过电话说:“我出家是为了莫妮卡,也可能为了自己。”然后,马驰就走了。
七天后,马驰回来了。莫妮卡过来和我一起陪他待了20个小时,抽了3盒半烟,喝了4个易拉罐,上了3次厕所,洗了2次脸,看了7部电影,两小无猜,印度支那,小武,天生杀人狂,神枪手之死,破碎的拥抱,苦月亮。其间谁也没说话。末了,马驰说不准备出家了,出家也没用,他过不了自己这道坎儿。
莫妮卡说:“没人关心你的好坏,你知道那天唐东女朋友问我什么,她没问我你为什么出家,而是满脸堆笑地问我,马驰剃了头发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帅。其实有些问题,已经没有答案,就像你突然决定出家和决定回来,都不在我的想法里,可还是按照时间的先后发生了。”
很快,我因为工作原因去了深圳,那段日子我时常怀念以前的岁月,怀念马驰二半夜抻着脖梗跟我讨论不美好的世界的种种未来,怀念莫妮卡指挥我们几个文弱书生灌倒一群蒙古大汉的豪迈形象,也怀念坐在那辆破公路赛上的一次次迎风流泪。可也只剩下怀念,因为在我从深圳回来之前,马驰和莫妮卡先后换了号码,两个人谁都没有告诉我新的联系方式,之后杳无音讯。
按照时间先后接下来一件大事情发生在马驰和莫妮卡分手两年以后,08年汶川地震,我接到唐东的电话,他告诉我地震的时候马驰刚好在绵阳出差,被埋在土里三天四夜,被扒拉出来的时候人活着,但是右眼被扎失明了,左腿截肢。
马驰被送回来的时候,首先见到的是莫妮卡。当时我也在场,莫妮卡拿掉马驰的眼镜,把坐在轮椅上的马驰揽到怀里,抚着马驰的头说:“我已经不明白生活的惊喜是什么,是你能活着回来,还是什么别的,我都他妈的不知道,这几年我歇斯底里却又长久沉默地待在原地,焦虑却又安逸地看你变化,谁也没想过,我有多他妈的疼,而这些,全是我最爱的人带给我的,我该说什么?说那年,我对你说,什么都没劲!你说,那就找点有劲的,比如跟你上床。我说上床也快腻了,你带我飙车吧,你说不行,我说就要。你永远都依着我,结果撞了车,我的脸磕了一下,当时也没觉得疼,我们就趴在那互相看着,你一只手使劲托着我的腰,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手都有点疼了,后来下车,你还是攥着我的手,一如我们漫长的沉默。我还该说什么呢?”
婚礼上,马驰抚摸着莫妮卡全是疤痕的脸说:“当年我真该早点儿把车当废铁卖了,有爱人在的时候我们谁也不该选择冒险。你跟我说脸摔成这样不好看了,死活要离开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莫妮卡,虽然现在我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可我依然可以看得清,现在的你,一如18岁时那么温柔,年轻貌美。”
那天,我在日记里写了一句话: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马驰在,莫妮卡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本文节选自痞人日记新书《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