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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夏曼娜信息的时候,王建国心里怦怦直跳,夏曼娜问他有时间没?想和他说说话。
王建国回:有的就是时间。
来之前,王建国洗了澡,还喷了古龙香水。但夏曼娜没怎么关注这些,她灌了一杯啤酒,拿出一支烟,王建国赶紧给她点燃。
王建国问她怎么了?夏曼娜说,东东(儿子)常被一个叫张浩然的同学欺负,还不敢讲。有次我帮他洗澡,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王建国说,这就有点不像话了。夏曼娜说,这个张浩然太不像话了,后来才知道好多同学都被他欺负,据说还要强吻女同学。王建国点了一支烟说,这就有点不像话了。夏曼娜说,他爸也是个混蛋,横蛮不讲理,上次还准备动手打一个同学爸爸,被拉住了,学校也管不了,拿他没法。王建国又说,这就有点不像话了。
夏曼娜说,我烦得很,唉,给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王建国说,你不要急,我给你想想办法。
夏曼娜把一杯啤酒灌下肚,王建国想握住她的手,但还是没伸出手。
2005年,夏曼娜18岁,王建国26岁,俩人在一个叫“在水一方”的会所上班,夏曼娜当服务员,王建国穿着小马甲在吧台用虹吸壶煮咖啡,像一个做化学实验的科学家。会所里来的人都是大大小小的老板,年纪不轻,喜欢听港台老歌。靡靡之音撩人,俩人日久生情,坠入了爱河。
2008年,会所倒闭,夏曼娜21岁,王建国29岁,失业了,不久,爱情也走到了尽头。夏曼娜跟了一个常来消费叫“坤哥”的老板,后来嫁给了坤哥,2012年生了东东。王建国做过保安,给老板开过车,当过保镖,因故意伤害,坐过三年牢。
2014年,坤哥涉黑,被判入狱,夏曼娜一个人带孩子。王建国一直想为她做点什么,但夏曼娜和他保持距离,极少联系。
夏曼娜没有喝酒的兴致,只想找个人诉诉苦。再说,也不方便和他久待,她起身告辞,王建国说,曼娜,我也好久没有见你了,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叙叙旧?
没心情!夏曼娜说。
夏曼娜起身走了,王建国赶紧起身拦了一辆出租车,摸出五十块钱递给司机,说,安全送到,多退少补。
钱当然是够的,看她走远,王建国要了一个二锅头。
他开始琢磨和分析这件事,认为应该直面主要矛盾,主要矛盾就是张浩然爸爸,这点是躲不开的。
找到主要矛盾,问题就好解决了。
一瓶酒喝完,他通透了。
王建国在这个城市生活了40年,兄弟朋友多。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经打听和摸排,他知道二年级四班张浩然他爸叫张老三,野鸭塘拆迁户,是个不学无术,性格乖戾的社会人。
这天,在学校门口,一辆宝马车开过来,一身运动装扮的张老三下了车。
王建国扔下烟头,从摩托车上下来,走过去问,你好,请问你是张浩然的爸爸张老三吗?
张老三瞅了瞅眼前的人问,有什么事?
王建国说,你是不是张老三?
张老三与王建国对了眼神,感觉来者不善。
学生陆续出了校门,人潮拥挤。张浩然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爸爸身边。
王建国又对张浩然说,小朋友,你先去一边玩好吗?
为什么啊?张浩然不解地问。
因为我要打你爸爸。王建国很认真地说。
张老三把儿子抱进车里,叮嘱他不要下车,气呼呼朝王建国走来。
还未反应过来,就吃了王建国一耳光。他眼冒金星,条件反射地挥起了拳头,但是没一拳打中,反而又吃了几拳。
杂种!张老三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王建国又是一个扫堂腿,张老三重重摔在地上,张老三起身,二话没说,跑向宝马车,打开后备厢,拿出一根棒球棍,杀红眼地跑过来。
王建国也不慌张,开始解皮带。
张老三还未甩出他的第一棍,啪的一声,就吃了一鞭,一条大红印子立马显在脸上。
他拿起棒球棍一阵猛挥,王建国左右躲闪,腰上的钥匙叮当作响,皮带左右开弓,准确有力地打在张老三身上,又是一鞭腿,张老三倒地,狼狈起身,一溜烟儿跑了。王建国紧随其后,张老三慌了,扭头把棒球棍砸向他,王建国躲开了。
张老三跑进学校,王建国加快步伐,又是几皮带抽在他身上,他被王建国打蒙了,也被他的杀气镇住了,大喊,打人了!打人了!保安!保安!
保安报了警。
张浩然从车里下来,吓得哇哇大哭,老师赶紧拉他到一边。
张老三绕着操场小跑,表情从愤怒变成了恐慌,王建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冷不防甩出一皮带,跑了三圈,张老三终于累倒在地,气喘吁吁。
王建国也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又是一皮带,问,还跑不?张老三说,不跑了。
服不服?王建国问。服了,张老三说。
那就好!王建国说。
我能不能问一句话?张老三说。
不能!王建国说。
张老三立马闭嘴。王建国穿上皮带,点了支烟。
张老三又试着问,哥,打也打了,给个理由。
王建国思考了一会儿,说,没理由,就想管管你。
2
殴打他人,王建国从百花山看守所出来,是一个礼拜后。
夏曼娜开车去接他。王建国的手臂捆着布条,挂在脖子上,胡子拉碴,朝夏曼娜笑。
夏曼娜点了一支烟递给王建国,问,手怎么了?
在里面被人打了。王建国贪婪地吸了一口烟,不好意思地说。
你还会被人打?夏曼娜问。
王建国说,会,说来不怕你笑话,看守所我还没待过,牢头是个小年轻,让我睡厕所边,打扫厕所,我说好。哪个地方都有规矩,我认账。他问我有烟没?我说被管教收了,没有。他说,那你玩什么?你个傻逼玩意儿!我说,兄弟,我叫王建国,太慈桥到五眼桥一带,你可以访一下。谁知道年轻人不吃这一套。
后来你就被打了?夏曼娜问。
不是,后来我就把他打了。王建国说。
那你的手怎么回事?夏曼娜问。
我把他打了,管教一进来,就把我打了。王建国说。
夏曼娜哭笑不得,说,你啊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打架。
夏曼娜死活要带王建国去医院检查,结果无大碍。
夏曼娜心里又愧疚又有点感动。
王建国回了家,他爸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正在喝酒。王建国坐下,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拿筷子吃菜。他爸说,我这手表估计不行了,顺势递给王建国,一只上海牌老表,上面是日积月累的烟油和汗渍,摸上去腻腻的。王建国接过,问,怎么不行了?他爸说,走一会儿就停,找不到人修。王建国说,改天我找人给你修。他爸又说,你那块表不错,王建国愣了愣,取下来递给他,说,你拿去戴吧。他爸接过看了看,戴在手上。王建国也把他爸的表戴手上。
母亲多年前去世,他与他爸生活在一起,房子在太慈桥,60平米两居室,王建国生长那个年代,还不算市区。多年前就听说要拆迁,但现在一直没动。
他爸是工人,下岗后,在一所私立幼儿园当保安。
他爸的皮鞋永远铮亮,衬衣西裤时常拿到洗烫店熨得整齐。他坐在幼儿园狭窄的巷道里,泡一杯浓茶,头盔,警棍,防割手套全副武装,与每一个小朋友都亲密友好。快放学时,他用警棍抵着墙,阻止家长们横冲直闯,朝他们喊,小班四点五十,中班五点,大班五点一十,不要插队,一个一个进。王建国心想,日复一日,他多半是热爱这个职业,才有源源不断的热情和耐心。母亲去世后,他曾一蹶不振,他催王建国结婚,同龄人都当爷爷了,他也想抱孙子。但王建国没能实现他的愿望,谈了几次恋爱,快到谈婚论嫁时就没了下文。后来王建国就一直单着,他爸也不催了。
王建国在家休息了两天,觉得手好多了,骑着摩托车又来到学校门口。
张老三也在接孩子,王建国看他,他不敢与王建国对视。夏曼娜带着孩子过来,对东东说,这是王叔叔。东东说,叔叔好。王建国和东东握手,说,你好!
王建国说,我送你们回家。夏曼娜说,不用了。
王建国又连续来了几天,远远看着夏曼娜和孩子,他也让张老三知道,他还有抽他的魄力和机会。张老三有天走过来,笑了笑,递了一支烟给他,张老三说,过去的事就过去,我们是成年人,要给孩子留下个好印象,你说是不是?王建国想了想说,你说得没错。他接过烟,俩人抽起来,有说有笑。张老三之前想找人报复王建国,访了访,觉得王建国是光脚的,他是穿鞋的,还是放弃,主动和好也算捡回点尊严。张浩然和东东出校门看到了他们,有些震惊。
张浩然再也没欺负过东东。这解决了夏曼娜心头的一个难题。东东崇拜王建国,像崇拜一个英雄,但他并不知道这个陌生男人和妈妈的关系。夏曼娜心存感激,而王建国也找到一个更正当走近夏曼娜的理由。
3
夏曼娜想起十多年前,他们一起下夜班,宝山路一排排绿油油的梧桐,合群路的宵夜摊依旧热闹,王建国牵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告别,那时她觉得生活没有逆流,也没有险滩。他们年轻,这是一个好时代。
40岁了,王建国开黑车维持生计。登山,游泳,骑车,习武,养狗,遛鸟,与狐朋狗友喝酒,在树下与老头下棋。他总是那么闲,像老年人,或是像个孩子。
王建国单纯,单纯适合爱情,并不适合婚姻,这是她最终没有嫁给王建国的原因。但她始终还是放不下他,每年国庆,她会给他生日祝福,王建国入狱,她托人给他上账。
多年后,她好像更懂王建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哪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坤哥成熟,对她也不错,但她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依然以生意为借口,彻夜不归。坤哥入狱5年了,上个月她去监狱看他,确诊是肺癌,他说他估计活不出来,提出离婚,她宽慰他,他突然变得暴躁,挂了电话走了。刑期才过半,道路又远又长。
坤哥留下的钱不多,她需要工作,在一个KTV上班,当人事主管。之前坤哥的朋友,算是照顾。
有天周末,王建国给夏曼娜打电话,说,我带你们出去玩。夏曼娜说,我下午还要去上班。王建国说,那我带东东去。夏曼娜说,算了,他一个人在家习惯了。王建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他有点孤独,我今天恰好休息,我想带他玩玩,你放心就是。夏曼娜问东东,王叔叔想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吗?东东看着夏曼娜,仿佛在纠结什么。夏曼娜说,想去就去嘛。东东点点头。
王建国骑着摩托车来了,他对东东说,上车吧,小伙子。东东在他后面,王建国说,抱着我,我让你体会一下速度与激情。东东抱紧他,这是他第一次坐摩托车,觉得很刺激。
王建国带他去一个花鸟市场,像个讲解员,给东东说植物的价钱,栽培方法,开花时节,猫猫狗狗的名称和习性,告诉东东以前他养过一只八哥,会飞到他肩上用嘴给他掏耳朵,还会说话。东东说,教八哥说话要把它的舌头捻了吗?王建国说,当然不用,这多疼啊。
中午时分,天热起来,王建国决定教东东游泳,骑车回了家。他爸今天也休息,躺在懒人椅上打盹,收音机里是京剧《四郎探母》。
王建国对东东说,这是我爸。他爸一下子就醒了,东东愣了一下说,爷爷你好。他爸说,你好。王建国又对他爸说,这是我朋友,我带他去游泳。他爸说,好。王建国拿一个塑料袋装了泳裤,准备出门。他爸说,下午回来吃饭吗?我去买条鱼。王建国说,好。转身出了门。
摩托车骑向南郊公园,在公园门口给东东买了条泳裤,进入公园不远,河坝上竖着“禁止游泳”的警示牌,却依然有很多中老年人在游泳。王建国和几个熟人打着招呼,掏出烟散了两支。烟抽完,王建国走到一边转过身,脱了内裤换上泳裤。对东东说,你要是不好意思就在我这里换吧。东东换了泳裤,王建国教他热身以及蛙泳的姿势。王建国说,你先看着,随即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连骂几声,卧槽!东东说,怎么了?王建国说,水扎骨头(刺骨),不过一会儿就好了。他游向远处,像一条灵敏的大鱼。
他让东东在浅水区试着找感觉,极有耐心地托着他的身体,真诚地鼓励。两个着制服的保安在岸边用喇叭喊话,“游泳的同志,请赶紧上岸,水深危险”,东东看到一旁的人依然我行我素,问,我们要上岸了吗?王建国说,不用。东东说,他们会不会下来?王建国说,不会,他们走个流程,那是他们的工作。王建国说,最深的地方在那边,你看。他游过去,踩着假水,举着手,朝东东喊,你看,我现在开始下沉。水没过头、手,他消失在水里,半天不见人影,东东开始担心了,他甚至想向别人求救。又是十多秒钟过去,东东面前突然窜出一个人,他吓了一跳,王建国朝他大笑。
游累了,俩人在岸边休息,王建国说,别人欺负你,一定要还手的,知道吗?打不过也要打。东东点头。王建国说,但要把身体练强壮,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看我。王建国站起身,做了几个健美操的动作,问,你看到我的肱二头肌没?还有腹肌?东东笑了,说,看到了,但不是很明显。王建国做了个鬼脸说,嗯,看来我也得练练了,我可是太慈桥第一美男子,很多女人都仰慕我。说完,自己傻乎乎地笑起来,东东也跟着大笑。
回家后,王建国他爸正在做酸汤鱼,厨房里放着酸汤豆腐和洗好的蔬菜。他很少对王建国的朋友表现出热情。他说,刚好三斤鱼,我们每人吃一斤。
三个人开始吃饭,王建国说,鱼是最好吃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说着,夹了一大块放碗里,吃得夸张而滑稽,王建国他爸也赶紧夹了一大块放碗里,王建国给东东使眼色,东东也赶紧夹一块。
吃了饭,王建国送东东回家,东东说,叔叔,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你带我去河里游泳。王建国愣了一下说,没问题。东东又说,叔叔,下次你还能带我去玩吗?王建国说,这更没问题。
4
到家后,快乐还未从东东脸上消散,夏曼娜很久没见他这么高兴了。
此后,在她繁忙的周末,她就放心地把儿子交给王建国。其实这么多年,她需要一个宽阔结实的肩膀,东东也是。
王建国带东东去动物园,旧货市场,台球室,山顶,隧道……他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菊次郎的夏天》,他以前有到红边门买碟片的习惯,老板推荐,他买了,看过觉得有点无聊,但音乐好听。而现在他对时间和生活有了新的理解。他认为这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
东东会告诉夏曼娜关于王建国的趣事,他说,王叔叔带我去动物园,他特别喜欢黑熊,一直看,边看边说,大黑熊,我最喜欢大黑熊了。夏曼娜忍不住笑起来,问,你喜欢他吗?东东不假思索地说,喜欢。夏曼娜说,为什么呢?东东说,他是个很善良的人。有一天,我们遇到一个乞丐,他突然停下,蹲在一边,递了一支烟给他,他们就抽烟,没说话,烟抽完了,他掏了一百块钱塞在乞丐手里就走了。我看到他眼泪哗哗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那人像我很多年前的一个朋友,我突然很难过。
夏天结束的时候,东东学会了游泳,认识了很多植物,获得了很多生活经验。夏曼娜明显感到他长结实了,也开朗了。
王建国他爸问他,那是夏曼娜儿子吧?王建国说,是的。他爸说,是我孙子多好。王建国说,尽说些没用的。他爸说,我的药快吃完了。王建国说,知道了。
他爸高血压,硬性规定,每个月的药必须是王建国买。其实没几个钱,王建国心里清楚,他想以此证明有个儿子还管着他。
夏曼娜接到监狱电话,坤哥病情加重。夏曼娜说,能取保出来吗?监狱方告知,我们正在启动取保程序。
她去监狱探望他,两个管教民警带进监,说,不要刺激他,抓紧时间。
坤哥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像刚睡醒的样子,他对夏曼娜说,保外就医就算了,不要给你找麻烦。我死了,不要给监狱找麻烦。你好好过,找个好人嫁了,不要给儿子找麻烦。说完,闭上眼,头扭一边,挥了挥手,说,走。
夏曼娜转过背,大步逃离,她想起坤哥常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她以为自己不会那么悲伤,但却失声痛哭,肝肠寸断。
坤哥终是死在了监狱。王建国帮忙处理了后事,东东没有哭,他对父亲没有具体的认知和感情。
王建国说,坤哥是条汉子,我敬重他,曼娜,我没什么能耐,需要我帮忙一定要说话。
5
2020年刚过完年,疫情爆发,道路封锁,门店歇业,每个人都陷入困顿和恐慌。口罩稀缺,王建国给夏曼娜打电话说,快出来,我拿几个口罩给你。
夏曼娜惊奇地问,你在哪里搞的口罩?王建国说,我一个朋友在诊所上班,特意给我留的。夏曼娜说,你留着自己用,你要开车,王建国说,你不要管我,我有多的。
王建国时不时给夏曼娜带来蔬菜,鸡鸭鱼肉,东东半个月没出门了,看到他非常高兴,王建国说,快戴好口罩。东东赶紧戴好口罩。他说,等疫情结束我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东东说,好。
王建国很久没出车了,街上没人,油钱捡不回来,索性就什么也不做。幼儿园没开学,他爸也没什么事做,在家捣鼓理发工具,王建国突然想起,他爸还有理发这个技能,那是以前在厂子里跟一个师傅学的,王建国小时候都是他爸给理的发。王建国问,你这是干什么?他爸说,你过来坐下,我给你理个发。王建国说,不用,短发显脸大。他爸叹了口气,就不说话了,14岁后,王建国就再没让他爸理过发。
四月,疫情缓解,王建国来找夏曼娜,他想带他们出去玩。东东非常高兴,夏曼娜犹豫再三答应了,他载着俩人来到坡顶,一片空旷的草地,春风拂面,绿色蔓延,春天势不可挡。王建国开始拼接一只几米长的大蜈蚣风筝,观察风向,不一会儿,他和东东协作,大蜈蚣起飞上了天,活灵活现招摇。王建国把线轴递给东东,说,我爸做的,特地让我拿给你。
东东识趣地在一边玩,王建国和夏曼娜坐在一起,他点了一支烟,夏曼娜也点了一支烟。
夏曼娜突然转过脸看着他,王建国和她眼神碰了一下,又赶紧扭过头。
夏曼娜说,有时候我想,你要是东东的爸爸,你一定是个好爸爸。
王建国清了清嗓子,过了好一会儿说,我还有机会吗?
夏曼娜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咋那么搞笑哦!
王建国有些尴尬,忙说,曼娜,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趁虚而入的人。
夏曼娜说,你也应该好好成个家,有个孩子,起码完整一点。
王建国说,我知道,他们都这样说,疫情期间我看了一本书,一个卖旧书的朋友送的,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的诗集,他说,春天来了,月亮高悬天际,我想起了你,我的内心完整无缺。
夏曼娜笑了笑说,你这个粗人还读诗了。
王建国又说,今年真他妈难,活下去就是挣了,那天我出门,看到我爸在一个天桥下摆摊,幼儿园没开学嘛,他想给人理发挣点钱,我看了很久,也没有生意,我走过去坐在凳子上说,给我理个发。他愣了一下,就给我理发。完了,他还不忘指着一个二维码说,记得扫码,十块。
俩人笑起来。
王建国说,前段时间我看新闻,那么多医护工作者前赴后继,我特别感动,在家哭了好几次。
夏曼娜说,王建国你是个好人。
王建国说,一般来说,好人都没戏。
夏曼娜又说,疫情完了,我要带着孩子去南方。我姐在那边做服装生意,她让我过去帮她。
王建国说,现在更没戏了。
6
六月,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
人们经历一场苦难,更觉得人间珍贵。王建国依旧开着夏利车穿梭在大街小巷,招揽生意。幼儿园开学了,他爸手持警棍,精神抖擞地站在幼儿园门口,继续在小朋友心中扮演着英雄般的角色。
夏曼娜要带着东东去广州。王建国帮着收拾行李,开车送他们去机场,天微微亮,空气清凉,东东不说话,像是在生气,他们都不说话了,以沉默面对分别的忧愁,车里放的是老歌,是以前会所的CD,很多年前的事了。
王建国停好车,拉着行李箱一直送到候机室,东东神色黯然,正准备过安检,他突然跑过来抱着王建国哇哇大哭,王建国也哭了。
生活按部就班。王建国那天载人到博物馆,路上遇到交警和运管联合执法,还未来得及与车上的人说话,就被喊下了车。
他本想试着说些好话,或者胡搅蛮缠,但他看这架势,一点折腾的力气都没有。
非法营运,车被扣了。他走在大街上,走在车流中,行尸走肉一般。
后来他找了几个朋友,想托点关系,少罚点款把车弄出来,但他的关系并没有进入系统内部,这不比在他的圈子里打听某个人,在他的关系中做某件事。两万块的罚款,少一分都不行。
他认账,年纪越大,他越认账,年少时,他用拳头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问题,虽然他也吃了不少亏。但现在不行,很多问题,拳头解决不了。
他有点消沉,有点沮丧,在麻将馆厮混了几天,输得身无分文,他必须要找点事做。有一天,他给摩托车装了一把遮阳伞,骑到了一个小区门口。
摩的司机们打量眼前的新人,眼光像根藤蔓一样伸过来。他自觉地把车停在一边,揽客也要排队,先来后到的规矩他懂。有人认出了他,喊,建国,是你哦,你把车停过来。王建国下车散了一圈烟,说,初来乍到,不乱规矩。
这需要勇气,就像他爸,在天桥下摆摊的勇气。他认为男人必须要具备勇气。
夏曼娜给他发微信,说,刚刚落实好孩子上学的问题,这边湿热,好吃的多,人们的话像梦呓,像电影,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可以看到大海,一切都是新的开始。王建国看到发过来的大海的图片,突然想起自己从未看过大海。他这四十年基本上没离开贵阳,2011年他跟一个老哥子去上海做生意,不多久,老哥子突然失踪,他在黄浦江边思考人生,最终还是回来了。
夏天结束时,王建国又遭遇一件残酷的事。那天他和他爸吃饭,突然,他爸瓮声瓮气地问他,我说话你听得清楚不?王建国蒙了,他爸的声音含糊不清。他说,你好好说话。他爸说,老子好好说的啊。王建国放下碗筷说,你咋了?他爸说,我头昏,估计脑壳里出血了。王建国说,马上去医院。他发动摩托车,载着他爸出了门,他爸紧紧抱着他,父亲的拥抱是久远的记忆,他心里泛起一阵暖流,他带着哭腔说,爸,你挺住,马上到医院了。他爸说,老子还没死了,哭个锤子!
CT结果显示脑出血,医生告诉王建国,极有可能再次出血,要做好病人长期昏迷的准备,赶紧去交钱。
王建国拿着5000元的缴费单,感到悲伤和慌乱。
他想了想,不含别人欠他的债,他所有的积蓄不到4000块。
他看了看他爸说,爸,你那儿有钱没,我还差点钱,你先垫着,我以后慢慢还你。他爸取下裤腰上的一串钥匙递给他,说,衣柜,箱子,密码……791001。
王建国骑车回家的时候,下起了雨,他没有撑伞,恰好在雨水的掩饰下,他可以偷偷哭一场。密码是他生日,他是爸爸的儿子。
衣柜打开,一个上锁的小抽屉,里面各种证件还有存折,他爸存了十一万五千多。他好奇地翻了翻箱子,发现有一个黑色塑料袋包着两盒药,打开看,是类似印度神油之类的壮阳药。
男人的欲望生生不息,他听说父亲和一个开麻将馆的阿姨暧昧不清,也听说父亲偶尔在红灯区寻花问柳,像窥探了父亲的秘密,他赶紧原封不动收整好。
交了住院费,他小心翼翼地守着父亲,还好化险为夷,两个礼拜后,说话虽仍不清晰,但出院了。
请假太久,校长登门拜访,提着牛奶水果保健品,又塞了一个略厚的信封。拐弯抹角说明了来意。
他爸说,老了嘛,也该退休了。
从此,他爸像变了个人,吃不下东西,脾气暴躁,郁郁寡欢。
王建国说,我带你出去透透气,他发动摩托车带着他爸去了公园,看人游泳。他们坐着抽烟,他想起他曾带东东来这里游泳,而多年前,是他爸带他来这里的。往事在心里纠缠,发酵,他仿佛触摸到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夏曼娜问,我听人说,你的车被收了?王建国瞒不住,说是的。夏曼娜说,看你咋办?王建国说,载着香喷喷的女人四处穿行,也挺不错的。夏曼娜问,难不成还有艳遇?王建国说,艳遇倒是没有,有次有个文学女青年坐我车,她告诉我,我不是摩的司机,我是城市的摆渡人。
夏曼娜大笑。王建国说,你还回来吗?夏曼娜说,你想我回来吗?王建国说,我想。
大部分时间王建国都在家陪他爸,照顾他饮食起居,叮嘱他按时吃药。
九月一直在下雨。王建国对他爸说,我车被收了,你能不能借两万给我先把车取出来。他爸说,我哪还有钱?王建国说,折子上不还有吗?他爸气呼呼地说,那是我的,你欠我的钱还没还了。王建国说,那算了,吃药了。他把药摊在手上,递给他爸。他爸说,老子不想吃。一把打开他的手,药片滚落到柜子下,王建国蹲下身,打开手机电筒,找出了药,吹了吹灰,放柜子上,说,那一会儿再吃。
王建国坐在阳台上抽烟,天暗下来,起风了,像是要下雨,他取下手腕上那块早已停止转动的表,看了又看,他感到很难过。他想给夏曼娜打电话,告诉她,他很难过,告诉她,他想做一个好人,一个好儿子,好爸爸,好丈夫。他一定能做好。
他想起夏曼娜发给他的大海,一片广阔而宁静的蓝,像是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沮丧和忧愁。马上就要下雨了,风四处乱窜,树叶哗哗作响,他陷入沉思,仿佛伫立海边,海风扑面,海鸥鸣叫,波涛拍岸。
大雨突如其来,他进屋,找出一张碟片,邓丽君的《在水一方》,他打开电视,接上音响话筒,喂了两声,音乐响起。
雨点打在树叶上,地上,雨棚上,噼里啪啦,喧闹无比,他忘情地唱着: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他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
2020年10月1日,天气晴。
王建国没出车,他在旧货市场寻到了修表的张师傅,张师傅说他已经退休,没摆摊了。王建国塞给他一包遵义烟,说,张师傅,修表的钱另算。张师傅带着他回了家,花了半天工夫,表修好了。
回到家,他爸在厨房杀鱼,看上去心情不错。
有人敲门,王建国打开,不认识,那人递过一个大信封,说,夏曼娜给你的。
王建国打开,是两万块钱,还有一张生日贺卡。他给夏曼娜打电话,夏曼娜说,借你的,激动个啥,先把车取出来。王建国问,你多久回来?夏曼娜说,说不定,过段时间再说。
他不知道夏曼娜多久回来,不知道以后的生活又会是怎样,但他知道,他心中有片海,他要朝着那个地方去,纵使逆流而上,道路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