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后,女老师越发少了。乡镇中学多是留守学生,父辈们都外出务工了。男老师,是与青春期的我们接触最密切的男人。
一、张火柴
张火柴老师,瘦高,教语文,学校主任,略有文人气质。
一个冬日早晨,他和妻子做爱。情到深处忘记拉上窗帘,而他家在一楼,卧室窗口正对着操场。学生们都在做早操,于是他无意中给我们上了堂稀缺的性教育课。
也是那个冬天,我们年级有女生初潮。自幼由爷爷奶奶带大的她以为自己患了绝症,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近一周,想饿死不拖累老人,直到班主任去家访。班主任是男老师,默默地去村口给她买卫生巾。回校后啼笑皆非,告诉同事,“快给班上女生讲讲,流那个血是不会死人的。”
初一课本上有一章讲生理知识,我第一次看到“手淫”俩字,惊得满脸通红。同学都偷偷摸摸地反复翻看那章,生怕被人发现。
我刚上初一的那个夏末,初二有个女生被强暴后怀孕,不堪其辱去跳河。被同班男生救起,送到三轮车上陪着回学校。她一身水草垃圾,衣服在挣扎中被撕破,目光呆滞地在围观中走回寝室。我现在才知道那些观望者的残忍,并庆幸我不在其中。她父母知道后,让施暴者给了一万彩礼,把她嫁了过去。
就是在这样懵懂压抑又不时有惊爆消息的环境里,张火柴老师,在几百位学生的注视里,与妻子做爱。
他终于发现,暴怒异常。跳出被窝,一手扯着裤子,一把拉上窗帘,拖着两只不一样的拖鞋冲到操场,把离窗口最近的男生一脚踢翻,再扯起头发给了他两巴掌。那只亮色的女式拖鞋,像是骤然加速又失去燃料的火箭,飞出很远,倏尔坠落。
火柴老师的妻子是他表妹,或是因为近亲的缘故,儿子有先天重疾,医生说活不过二十岁。因为小孩不能走路,他的家在一楼,他孩子所在的教室也在一楼。我看过他送小孩上学,先从家里背出来放到摩托车上,再开车到教学楼下,然后背着孩子去一楼的教室。他常常在学校陪儿子玩溜溜球。儿子玩,他在一旁看得呆呆的。儿子一手扶着他,一手飞快地转动。不一会儿又因为莫名的原因——可能只是觉得有人在看他,就赌气不玩了。有残疾的孩子个性里特有的敏感和暴烈。
听说火柴老师什么事都很迁就他的儿子,觉得要在他活着的时候给他最好的。那个小孩,如今已经有十八岁了吧。
二、李大手
李大手老师,教历史。小眼高鼻,有费翔似的大背头。颇有才华,书法极佳,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上课时声如洪钟,总是笑嘻嘻的,讲到激情处,头向上一昂,再猛地拍下桌子。学生们在下面开小差,把他惹急了。他就把铁质的保温杯用力砸到墙上,水花四溅,“不听课就给老子滚出去!”下节课还是笑嘻嘻地走进教室。
我曾请他帮广播站写材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次日就来教室给我,字体苍劲飘逸。没有多余的话,交给我就走。
歌咏比赛时(就是那种全班一起穿校服唱红歌,每个学校都有办过的歌咏比赛),我才知道他居然弹得一手好琴。学校没有像样的电子设备,伴奏都很难准备。他摆半张桌子在副台,琴边放话筒,给我们伴奏。
我记得那个春天,油菜花与粪水的味道一阵阵地光顾学校上空。他在春风里微闭着眼,手指触电般地疯狂弹奏。学生在台下嗑瓜子,领导打着呵欠张大了嘴,牙齿黄黑,台上的同学声嘶力竭地吼:“红星闪闪放光彩……”空气中看不到的花粉和粪水,和春风一起附着在他油腻板结的头发上。
我知道他通宵打牌,妻子常年在外面打工,家境艰难,他嫖娼,患性病,花了很多钱也没有治好……这有什么关系呢?此刻的他,在春风里微闭着眼,舞台风大,无人在意的琴声,流水行云,动人心魄。
八十年代末站错队的大学生,九十年代初下海失败的商人,放弃这两重身份后,他躲回故乡小镇,再激荡的风云,都与他无关了。更何况是明里暗里的嘲讽厌弃呢。
再后来,他妻子回老家。春节时他们经营鱼摊,我去买鱼。他殷勤招呼我,俯身去鱼池选鱼,夸张地赞鱼好,鱼奋力挣扎,甩了他一脸水。我只觉得心酸:真的不用这样,我是你的学生呀。我也不会忘记他为我杀鱼时手上划出了大口子,黏稠的鲜血流到鱼肉上,他的疼痛和尴尬。我也不会忘记他那个春风沉醉的下午,粪水的味道和琴声。
这些都只是他的人生。
三、周西服
周西服老师从来不和除李大手外的老师深交。周西服,教历史,瘦高,戴眼镜。学校没经费,年级第一的奖学金不过五十块。他却自费上千块给学生买学习机,请男生们抽烟,告诉女生怎么扎马尾才好看。有次一帮小男生在我们班门口准备打群架,他悠悠地踱步过来,缓缓抽了口烟,“打你妈个屁,等到去富士康打工嘛。来来来,老子刚买了包好烟,给你几龟儿抽两口。”
他带的班历史成绩平均90+,而其他班平均成绩不及格。西服老师才情与大手老师比肩,但较大手老师努力。用高三实验班的标准要求我们乡镇学校初三的学生。我们没考上九十分的同学,自己走到讲台摔手。手摔得红肿,还落下泪来,只觉得对不起他。
我们自习的时候,他就在教室晃悠,西服背面全是干硬的米粒和油污。妻子是介绍的,没文化,不爱他,据说只是看上了他的教师身份。他讲一战拿学生会举例子,说学生会是学校的走狗。我当时是学生会主席,同学们转头看我的反应。我早就习惯他的作风,继续面无表情做笔记。
晚上放学,我独自回家,路上已经没有人。他停下摩托车载我,告诫我一定要考名牌大学挣大钱出人头地……这些话由他讲出来,居然听着不刺耳,我俩都不提学生会走狗的事情。
西服老师与大手老师一样,时运不济。
这里不得不提一位女老师,袁气球。气球梦想让儿子出国,一直以异常亢奋激进的方式赚钱,办辅导班卖教辅资料卖光碟……希望能送儿子出国留学。
我偶然得知,她的生父是她的“爷爷”。而名义上的父亲,事实上的哥哥,是个弱智。心里一惊,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任凭别人指点,也不容母亲进门。这件事在老师间是公开的秘密,学生们知道的却不多。大概是这样的出身给了她屈辱感吧。西服老师也一度办过课外班,生意比她好太多。她悄悄举报,自以为无人知晓。教辅班这种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可大可小。但西服老师被重罚,挣的钱还不够交罚款。妻子照样天天打牌,索性饭都不做了。他生日的时候,我给他短信,他回复,“女子啊,老师在河边钓鱼……”他总是称呼我们为“女子”,用方言喊出来亲切得有宠溺的味道。
我气极了,想何必为气球保密。天真地想以这样的方式帮西服老师出口气,最后还是不屑于揭人短。而今我才意识到,西服和气球是同一类人,心比天高,一心想摆脱荒芜小镇给人的绝望。只是西服把感情都倾注到学生身上,给自己建造世外桃源;而气球的目标只有一个,逃离,彻底摆脱这个地方。
再后来,西服辞职考公务员,县城里的小公职,任务主要是陪人喝酒,我们高考填志愿,他给同学发短信:“老师对不起你们啊,现在不能帮到你,但再等两年,我立稳了脚,一定会尽力帮你们的……”这些话,如果不是他讲的,我们都会觉得虚伪。我们已很久没有与他联系,更未指望他帮忙。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县里等车,他已不太记得我。他与我这个曾经被他称作“走狗”又叮嘱要出人头地的学生,微微寒暄然后转身离开。
我看见他的西服,背面还是皱巴巴的,大腿的位置有米粒。
四、钱大眼
我真正接受老师嫖娼,是在知道钱大眼老师的秘密之后。
钱大眼,具体教什么不记得了。矮胖,头大,笑起来肥肉颤颤,憨憨的。和学校谁的关系都处得好,教书很烂,赚钱能力一流,负责给学校大小活动拍照,垄断了学校的证件照毕业照生意。
当时我在学生会,帮他发放照片,收钱。他因此不收我的钱。活动照上有我的就送给我。
毕业时他对我各种叮嘱祝福。我觉得跟这老师关系不错。
再后来,我陪一个社会女青年去他那儿拍照。好久不见,我以为他会与我寒暄,他却只与那位女青年朋友聊天。他矮,我朋友更矮,他的目光很低,顺着看去,发现他把目光分成了三份:一份是跳动的,用来诠释“眉飞色舞”,好像在心无城府地聊天;一份是涣散的,假装漫不经心地扫视身边的人;最后一份固定而真诚的,用来看她的乳沟。掩饰得很好,把其他两份疲惫不堪的目光都逗开心了。
她浑然不觉。我让她换了个姿势站。
再然后,我知道了他年轻时候当团委老师,在活动室强奸了很多漂亮女生的事情,都是那种能歌善舞的水灵女孩,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他那颗油亮的大头,还是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快活地扭动着。选位置,拍照。
初中毕业之后,我继续求学。离开家乡,去往城市。在地铁,商场,公司……在无数拥挤得让人窒息让人绝望的地方,见到与这群男老师面容类似的男人,脸上写满了挣扎之后的徒劳。茫然麻木都如此雷同,但至少,他们已经挣扎过了。
我才意识到,让我对男人有了最初的理解和宽悯的,并非是与我爱恋过的少年,而是这群老男人。我终于谅解了他们,就像是终于谅解了我蛮荒怪诞又庸常琐碎的故乡。
鲸书,学生。微博ID:@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