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与赞美诗

警察与赞美诗

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都有人死去,世界向来如此,从未有过改变。

11月 14, 2022 阅读 1452 字数 8424 评论 0 喜欢 0
警察与赞美诗 by  梅骁


大川终于安全退休了。
办完手续,从警局走出来的那一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沼津难得一见的舒朗天空,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已经被浪费殆尽。
不过他不允许自己沉浸在这种小情小调里,他现在只想见见儿子小亮,跟他好好聊聊天,说说这些年的人生和得失。
做警察这么多年,常常局里一个电话,他就要半夜爬起来出任务,最夸张的时候半个月都没见过小亮。后来升为领导,以为终于可以轻松一些,没想到要担心的事情更多,上下的关系要他协调,出警的任务要他决定,报告要他写,黑锅要他背……事情一多,人也变得没有耐心起来,谁话多说两句,他就要发火。
他知道这样不好,可忍也忍不住,人生的巨大烦躁随时随地都笼罩在他的头顶,他被困其中,进退两难。
没有时间陪伴家人,便只能在物质上极尽满足。妻子拿着他的钱,成了沉迷美容和麻将的太太一族。小亮上下学都有保姆接送,家长会也是保姆参加。
钱自然是不缺的,但爱呢,谁能给补上。
他给小亮数字吓人的零花钱,没有底线的纵容,没有边界的自由。
有一天保姆找到他,说要辞工回老家带孙子。
他一时问出了不近人情的问题:“那小亮呢。”
保姆憨厚地笑了笑:“他早就不需要我了呀,他马上就要读大学了。”
他这反应过来,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小亮做过的事情他多少也是知道的,拿着他的名头在外面交了坏朋友,因为是他的儿子,下面的巡警没法插手,他自己也不知该以什么立场去管,好在他们也没做过太过分的事情,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就好。
只盼望着,青春期总会过去,小孩子总会长大。
高三,小亮突然醒悟一般,乖乖努力一年,考上大学,毕业后又找到不错的工作,连女朋友也顺利找好,是个看起来没什么性格的漂亮女孩子,叫阿春。再与大川见面,小亮早已经不是那个拿着老爸的名号在外面闯祸惹事的青春期少年,而是准备结婚的青年才俊。
大川那天看着小亮,几乎要掉下眼泪。
这么多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教育小亮,小亮竟也长成了这副让人欣慰的样子,他不求更多,只求安稳退休,重拾与小亮的父子之情,共享天伦,安度晚年。
后来,小亮也有了儿子,再后来,大川终于办完最后一件案子,安全退休。
今天是他正式退休的日子,他约了小亮出来坐坐。
他们终于有时间相处,有时间聊聊彼此的生活,发发牢骚,吐吐苦水,像每一对寻常父子。
他拨通小亮的电话。
“嗯,我半个小时后到。”小亮说。
大川满意地挂掉电话,时间是下午五点,他把自己的身体埋在咖啡馆的沙发里。
真好啊,人生终于开始了他期盼已久的新篇章,他嘴角忍不住上扬。
半个小时后,小亮没有来。
他也不着急,喝着咖啡慢慢等。再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小亮还是没有来。
他再打小亮的电话,没人接,打阿春的电话,也没人接,他后背毛毛的,觉得有很坏的事情发生。
他赶到小亮家,敲开门,看到阿春愣愣地坐在客厅里,旁边是散落的行李箱。
“小亮呢?”
阿春不说话。
他有点生气地走进去,房子里没有小亮。
他拿出手机拨了往日下属小野的号码:“我儿子不见了,你帮我找。”
“好。”小野爽快答应。
他坐在小亮家的客厅,看着阿春:“你们是不是出事了?”
阿春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起身走回房间,关上了门,大川再怎么敲,她也没再开门。
他给小亮的公司打电话,给小亮的朋友打电话,统统没有音讯。
他枯坐在沙发上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接到小野的电话:“小亮找到了,在东郊的草场。”
“那就好,那就好……等等,草场?”
“嗯……已经死了……对不起……”
人生新篇章的第一页,儿子死了。


旧日领导的儿子离奇死在沼津东郊的荒凉草场,小野不想接这个案子。
那天他挂断大川的电话后,去看了尸检报告,钝器砸中头部致死,几乎一击致命。
“致命伤在后脑,下手特别狠。”技术科的小黛说,“完全没有给他挣扎反抗的机会。”
“死亡时间呢?”小野眼睛没离开尸检报告。
“七点到八点。”
“不能再精确了?”
“比较难,草场附近环境复杂,影响因素很多,能把范围锁定到一个小时,已经是极限。”小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
“好吧,谢谢你。”小野说完,拿起报告就要走人。
“那个……”小黛突然开口。
“怎么?”
“朋友送了我两张话剧票,周六的,要一起去看吗?”小黛说。
是约会吧。
小野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还是不去了,这案子还有得忙,不过谢谢你呀。”
他不想去看小黛失望的表情,匆匆赶回自己办公室。他不是看不出小黛的心思,他对小黛也并非全无好感,但他心里有放不下的人,若是不能全情投入地喜欢别人,贸然开始一段感情,那对彼此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大川也曾经这样问过他,大川看着娇滴滴的小黛一次次被他拒绝,也于心不忍。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传唤他的妻子吧。”他回到办公室对下属说。
这类案子配偶就是凶手的几率非常大,即便不是,从配偶入手,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也总是没有错的。
错就错在,小亮的妻子是阿春。
小野中学六年的同学阿春,小野暗恋了六年,到现在也从没停止过喜欢阿春。
隔着单向玻璃,看着桌子对面不知所措的阿春,他整个胃都绞痛燥热起来,他去阳台抽了根烟,放松身体趴在栏杆上,望着浓雾里的沼津,觉得造化弄人。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把这件案子移交给别人去办的,他知道这很不专业,但比起专业,他更不想去调查阿春的犯罪嫌疑,做警察快十年了,就任性地不专业一次,他不觉得自己过分。
其实说出来有多少人会相信自己的暗恋呢,他常常苦笑,可时间过去得越久,阿春在他心里就越挥之不去。
他和阿春做了六年同班同学,却几乎从没有说过话。
阿春是漂亮的、聪明的、深受大家喜欢的女生,他是沉默的、透明的、甘愿被遗忘的男生,他们几乎从未有过交集。
他也从没把心里对阿春的爱慕告知他人,他只觉得每天看着阿春幸福地微笑,快乐地奔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就觉得生活没那么难熬。
他从没想过要真的表白,那个时候的他太不起眼,也从没真的干出过跟踪狂的行径,他只想在一个不算太远的距离,望着她一生安稳,就觉得足够了。
后来他去外地读大学,能收到阿春消息的机会越来越少。
听说阿春留在沼津读大学了,听说阿春谈恋爱了,听说阿春很幸福,听说阿春当了全职太太,听说阿春和大家都断了联系……
阿春渐渐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可这段从没开始的感情,却因为从没结束,而让他始终无法放下,无法向前。自己到底是想要一个从此再无遗憾的告白,还是想要一个被拒绝后的痛快死刑,他也想不清楚。
他总是想,要是自己真的告白了会怎么样,自己当然是不起眼的男生,但不一定就毫无胜算吧。
他总是想,要是有一天能重遇阿春,他一定不会再任由她从他生命里消失。
他总是想,自己现在也是坚强有担当的男人了,能够亲自保护阿春一生安稳。
他想得太多太远,以至于阿春真的成了朱砂痣,成了明月光,盛放在他心里,再也无法放手。
直到小亮死了,阿春作为死者家属,作为犯罪嫌疑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造化弄人,没错吧。


阿春总在想,要是那天大川没有赶来家里的话,她会不会真的开始逃亡。
不会的吧。
她终究是不忍心让儿子跟她一起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回到自己房间,靠着窗口,盯着夜空,直到它发白发亮。
她其实本想要跟小亮同归于尽,一了百了,可自杀这件事当真需要勇气啊。
第二天警察上门的时候,经过一夜煎熬的她已经濒临崩溃,只要警察稍加用力,便能得到一个乖巧确实的杀人犯。
但他们没有。
“本月13号,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你在哪儿?”
“我在家。”
“有人能证明吗?”
“我儿子。”
“还有吗?”
“还有我公公。”
“你公公?”
“就是刚从你们这里退休的大川警官,他那晚在我家客厅坐了一夜,我没记错的话,他来的时候就是七点左右。”
阿春看得出来,坐在对面的警官一时有点慌乱,她本没有打算为难对方,若是对方拿出架势来审问,她也会立刻招供,可对方从一开始便在纠缠她那晚七点到八点的不在场证明,她虽然觉得莫名,却也只能随之应答。
自首也是需要勇气和时机的,一时错过了鼓足勇气的时刻,她竟也开始怀抱起了或许警方并没有掌握证据的侥幸。
若真的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升腾起来,挥之不去地萦绕着心头那脆弱无比的生和强悍异常的死。
是她杀了小亮,并非蓄意,但她不后悔。
她本打算去死,现在却觉得或许还有活着的意义。
她本打算自首,现在却觉得或许还有逃脱的可能。
她回到家坐到窗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早就忘记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了,是他哪次喝醉了酒吗,还是他在公司的哪一回受挫。
已经全然不记得。
大学时代,他热烈地追求她,英俊的、阳光的、出手阔绰的小亮。
因为英俊,所以每个笑脸都动人心神,因为阳光,所以和他在一起总能找到快乐,因为出手阔绰,所以给了她从没有过的安全感。
没用多久,阿春便缴械投降。
“以后啊,我出去赚钱,你乖乖在家当阔太太就好啦。”小亮搂着她说。
大学毕业,他们结婚了。
小亮的父亲是警局高官,帮他们准备好了婚房。
“接下来的人生就要靠你们自己咯。”公公笑眯眯地对他们说。
但人生啊,哪里是一腔热血、一往无前就能应付得来的,小亮的工作越来越繁重,她想出去工作,却被小亮严词拒绝。
“别人会以为我养不起老婆。”
曾经的甜蜜原来不过是大男子主义在作祟,她试图分辩,小亮已经摆摆手,单方面结束讨论。
第一次应该是他受了上司的气,一个人喝了闷酒,回到家又遇到儿子啼哭不休。
他回来的时候,她正在签收快递,快递小哥冲她笑笑,说谢谢,她也回了快递小哥一个微笑。
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那一晚,他把酒瓶冲着阿春砸过去的时候,她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那意味着什么。
社会新闻里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阿春一时有点恍惚。
接着是拳头,是脚,是伴随着暴力的咒骂,直到她昏迷过去。
她不知道他打了她多少下。
次日清晨,她醒过来,他还在沙发上沉睡,她沉默地走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鼻青脸肿的自己。
她向来知道自己是漂亮女生,可现在,要怎么漂亮呢。
她冲着镜子苦笑。
她想离开,他自然不许。
“你以为你走得掉吗,你忘记我爸是谁了吗,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你告到哪里,我爸都有办法把事情压下来,何况就算你走得掉,你的家人也走不掉。”他得意地笑。
他也会愧疚,也会哭泣,也会跪下求她原谅,然后周而复始,暴力不休,像一场病入膏肓。
她看着他,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没办法寻求帮助,没办法告诉家人,甚至没办法逃跑。
她出门也只能躲着邻居走,她不知如何遮掩自己的尴尬和羞耻。偏偏每次她出门,还都会碰到隔壁那个瘦小的戴着眼镜的男孩子。
认命原来是这个意思,无语问苍天原来是这个意思。
儿子一天天长大,暴力并没有停止,但好在他知道不在儿子面前打她。
她渐渐习惯了。就这样吧,遇到这个人,陷入这个家,都是她的命,她认了。
直到她有天起床,看到浴室里大哭的儿子和满脸得意笑容的他,才倏然发觉,忍耐已经到达极限。
她约了他到沼津东郊的草场,要做个了断,那里少有人去,她本意只是想告诉他,他怎样对她,她已经不在乎,但若是他伤害儿子,她就与他同归于尽,谁也别活。
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决绝的时刻,她是做好了所有准备的。
他并未把她的威吓放在心上,甚至在交谈的过程里还接了电话,与人相约半小时后见面。
东郊草场空旷静寂,争吵自然发生,他如同往日,想要动手,她一时慌乱,抄起手边的石头冲他额头重重砸过去,他应声倒地,不再动弹。


阿春搬到隔壁的第一天,石田就爱上了她。
石田高三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躺了半年多,没能参加高考,自然也没有大学可上,躺得久了,想再回到人群中,便是难上加难。
好在父母都有很好的工作,由他啃老也啃得起,他病愈后,身体消瘦,面容枯槁,父母也不忍心对他要求更多,便由着他做了啃老宅男。
他每天的生活丰富又规律,追新番,看新书,跟人在网上吵架或相见恨晚,日子久了,人生变得空虚又不知所谓。
直到阿春一家搬来。
阿春可真好看啊,像道阳光一样照进了石田枯槁的人生。
他躲在门镜后面,看着忙里忙外的别人的新婚妻子阿春。
她有英俊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子,家庭一派幸福景象,他这样看着她,每天等她出门,远远跟着她走一段路,看她笑着跟小贩买菜,温柔地跟邻居闲谈,甚至巧遇时,和他打个招呼。
他幻想她其实深切地爱着他,幻想她为了他抛弃家庭,幻想她与他接吻,与他做爱。
在幻想里,他和她走完了大半生。
他想过要装窃听器进阿春的家,参与她生活的一切,甚至连器材都买好了,可破门而入难度太大,他终究没能成功,便把摄像头装在了门口,阿春一旦出门,他就赶忙也跟着出门,像个猎人,尾随着唯一的目标。
就这么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跟另外一个人产生了某种深刻的联系,即便这种联系只是他单方面的自以为是,他也真心实意地满足起来,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守在镜头后面,等着阿春出门。
只是阿春渐渐出门越来越少,即便是出门,也大多行色匆匆,让他跟无可跟。
这反而更添了许多乐趣,像是阿春在与他玩捉迷藏一般,太可爱了。
他对自己笑,笑得格外诚恳。
他远远地看着阿春的幸福,觉得自己也跟着幸福了起来似的。
那天阿春意外地在傍晚出了门,而且不是平日里的路线,他兴奋地跟随其后,难道阿春也有了小秘密吗。
他满心的激动,几乎要因此跟得太紧,被阿春发觉。
他跟着阿春来到沼津东郊草场,躲在一丛高草后面,听到阿春与小亮的对话,看到阿春拿起石头冲着小亮的额头砸了下去。
小亮倒地后便不再动弹。
她砸死了他。
石田赶忙缩得更深,生怕被她发现。
他瑟瑟发抖地藏着,等待阿春离开。
怎么办?
慌乱中,他问自己。阿春已经走得很远。
那我现在怎么办?
他用力地站起身来,看着小亮已经一动不动的身体。
突然反应过来,其实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啊。
对,根本就是没有关系的,没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也没人知道他那样爱着阿春,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已。
他只要现在转身离开就好了呀。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
再抬起头,他看到小亮的胳膊动了一下。


小野把这件案子全权交给了同事,自己一时落得轻松,便请了几天假。
他想人生第一次地真正开始追求阿春。
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毕竟她刚死了丈夫,不可能现在就跟她在一起,但至少能慢慢来,重新让她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她的不在场证明已经确认无虞,还是大川亲自证明她在小亮被杀的时间段里是在家里。
她现在只是凶案关系人,而不再是嫌疑人,他作为旧日同学,关心她、照顾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至于大川,他已经退休了,不是吗。
他按响她家的门铃。
她看到是他,有点惊讶,招呼他坐下来,又给他倒了茶。
“之前在警局,谢谢你。”她说。
“我也没能帮什么忙。”他把茶杯握在手里,一时有些局促。
“你这些年,还好吗?”他小心地问。
“好啊,能有什么不好的。”她笑了笑。
“有什么我能做的,请一定尽管开口。”他紧张地只能说起这些。
“谢谢。”她客气道。
他们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他只顾着冒冒失失地前来,却没想到气氛会如此尴尬。
“你还想他吗?”
她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一会儿。
“还好吧。”
气氛降至冰点,他再也无法忍受。
“总之,有需要我帮忙的,一定开口,我不是在说客套话。”他重申一遍。
从那天起,他便三不五时地去阿春家,帮她做些力气活,与她聊聊天,也没有刻意回避小亮曾经的存在,他想帮她快点忘掉过去,但也不多做催促,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展就好。
他觉得这样最好。
等过个两三年,等完全时过境迁,那时候再开口说在一起,也就理所应当了。
十几年他守着这单身的生活都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两年。
这样过了快一个月,那天他要下班,下属突然冲他跑过来。
“有个人报警,说妈妈自杀了。”
“所以呢?”自杀了不是应该叫救护车吗。
“是阿春的儿子报的警,他回到家,却打不开门,透过窗子看到阿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


小野一定知道人是我杀的了。
在他第一次登门拜访之后,阿春坐在客厅慌乱地想。
“你想他吗?”小野问。
他是在试探我对小亮的态度,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不可能莫名其妙就上门的,明明已经那么多年没有见面,明明根本就没有什么交情,现在突然跑来,还隔两天就来一次,不可能有别的理由,一定是想要从我这里套出能证明我就是凶手的蛛丝马迹。
阿春看着小野的脸。
“还好吧。”她淡淡地说,但心里却在苦笑。
果然是不可能躲得过的吧,警方原先只是在虚张声势吧,现在是终于要开始正面进攻了吧。
小野走之后,她重新拾起自杀的念头。
她的一己之身是早就不想要了的,她本想要认命地过完一生,却不想小亮竟会染指儿子,人生头一次体会到为母则强,失手杀了小亮。
小亮是罪有应得,但她到底是触犯了法律,若真的被追究起来,她当然是逃脱不得的杀人犯。
可之前警方却没有再过分追究,她以为自己交了好运,得以逃脱罪责。
现在才明白,原来警方是为了放长线,派出小野这个旧日同学来到她身边,搜集证据,伺机将她一举拿下。
果然是这样吧。
她从一开始杀掉小亮,就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为了不让儿子生活在更大的阴影中。
现在儿子的阴影成了她。
若是她作为杀人凶手认罪伏法,那儿子一辈子都是杀人凶手的儿子,这是个怎样弱肉强食、不讲道理的社会啊,一生背负着这样的十字架,儿子还怎么会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她已经走了这么远,她知道自己早就没有后路可退。
小野持续不断地前来拜访,与她聊天,试探她的一切,他每多来一次,她心底的恐慌便多了一分。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她心底的绝望一点点漫了上来。
她现在自己死掉,那警方即便真的查出了什么,也不会再揪着一个死人要求认罪伏法。
儿子当然是会伤心难过的,但作为“父亲意外死亡母亲伤心过度殉情自杀”这样的人的儿子活着,总比作为“父亲是暴力狂母亲是杀人犯”这样的人的儿子活着要好得多。
心碎、痛苦、煎熬,这些总会过去。
儿子总有一天能治好伤口,昂首挺胸地拥抱新的人生、新的幸福。
而不是一生背负着本就不应该由他背负的沉重十字架辛苦地活着。
她选了晴朗的一天,儿子上学去了,她买了炭和盆子,关好门窗,点燃炭盆,轻轻在沙发上躺下来。
阳光柔柔地洒在她的身上,真暖啊。


那一天的沼津东郊草场,石田看着小亮试图爬起来,但动作缓慢吃力,终究不能成功。
他突然想,要是小亮死在了这里,那他是不是就有机会真正地去接近阿春了呢。
他听到刚刚小亮与阿春的对话,知道这么多年来小亮一直虐待阿春,现在阿春之所以要与他决裂,是因为他开始染指他们的儿子。
所以小亮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咯?那把小亮干掉的自己,岂不就是正面人物了?
他躲在高草后面想着。
如果现在任由小亮恢复,等养好了伤,小亮肯定是不会放过阿春的,那阿春不是就有了大危机吗。
石田看着艰难挣扎的小亮。
无论如何不能让阿春再有危险。
犹豫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石田拨开高草,走向小亮。
反正这里是空无一人的沼津东郊,反正不会有人看到的,反正他已经受了伤,反正他已经快死了,自己只是顺手送他一程罢了。
一切都是为了阿春的幸福。
不,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幸福。
只要小亮死了,他就有机会慢慢去认识阿春,走进阿春的生活,变成阿春的男人。
只要小亮死了。
只要小亮死了!
他走到小亮面前,小亮也看到了他,小亮伸手抓住他的裤脚,像是跟他求救。
他捡起阿春用过的石头,冲着小亮的后脑砸过去。
一下,两下……
小亮早已经没了还手之力,没有挣扎,便彻底不再动弹。
他回到家,藏了几天,发现根本没人找到他,渐渐也就放下心来,接下来就是想办法跟阿春成为朋友,然后是好朋友,然后……
他想着想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在家里傻笑起来。
身体和心灵都遍体鳞伤的阿春被自己拯救了,幸福人生就在眼前呀。
他满足地笑了。


阿春的葬礼在城郊的教堂里举行,神父在台上肃穆地念着小野听不大懂的诗。
他没有料到阿春对小亮有那么深的感情,竟会选择殉情而去。
小亮的案子至今也没有进展,已经打算当作悬案封存起来,现在只是迫于大川的压力,才做出努力调查的姿态,但大川毕竟已经退休,没人会真的把他施加的压力当作一回事。
葬礼上,小野就坐在大川身旁,接连失去儿子儿媳的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以后您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跟我说吧。”小野到最后还是只有这么一句。
他本以为阿春早晚会放下过往向前看,他明显低估了阿春对小亮的痴情,但能亲身见证这场殉情,也算是自己没有爱错人吧,这一场无人知晓、旷日持久的暗恋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
他这才明白,自己期盼着的其实一直都是这么一个明确的结局,原本以为结局会是被阿春拒绝,没想到却是阿春的死。
但有了明确的结局,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叹了口气,对自己笑笑,也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从教堂里走出来,收到小黛的信息:“要一起看电影吗?”
“好。”他回复。
他走过一栋楼的时候,看到下面骚动的人群,走过去,才发现是有人跳楼了,跳楼者是个瘦小的戴着眼镜的男孩子。
唉,现在的小孩真的是很不懂得珍惜生命啊,一个个的都要去死。
小野摇摇头,从人群里走出来,现在不是他当班,不需要他去管,总会有人报警,总会有人来处理。
他现在要去赴和小黛的约会。
没来由地,他想起教堂里神父那几句他听不大懂的诗。
“我们仰望人来帮助,以致眼目失明,还是枉然。
我们所盼望的,竟是一个不能救人的国。”
小野抬头看向远方,沼津难得有这样舒朗澄澈的天空,阳光好得像是无论人生被怎么浪费,都值得,都有意义。
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都有人死去,世界向来如此,从未有过改变。

梅骁
11月 1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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