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荷子结婚两年后,就不再穿游泳衣了。
以前她只是听老人说,男人会在婚后两三年里发福,却没想到这事情也会落在自己身上。她还没有生孩子呢,而镜子中的胖女人,满月脸,肉圈颈,锁骨填平了,胳膊胸围跟着扩张,辽阔无边,一直到腰,怎么收,都有孕妇般的突起。
最头疼的是屁股,无端端地就宽了,上车门的时候,坐电梯的时候,甚至在超市排队付款的时候,荷子的屁股总是会迷失方向。如果在她身后放一张“新手上路,请多关照”的牌子,会少许多磕磕碰碰。
如此,她的上半身总是借不上力,好像她的身体是由两个并不咬合的零件硬拼在一起而成。除了实用性能欠佳外,视觉效果也不太理想。考虑到宽大臀部需要及时散热,荷子冒险选择了百褶裙,为了避免看起来像西方中世纪的妇人,荷子的百褶裙在膝盖窝处就打住了。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
主要的是,她再也没有勇气下水了。
只要她一穿上游泳衣,方华就会从报纸堆里或电视机旁跳出来,连摇头:不适合,不适合。
荷子大多时候会不服地扬起头,怎么不适合?
“你——”方华向空中画着,“上面和下面一样宽。你走起路来,就像个肉孩。”
最开始,荷子还以为是爱,以为是丈夫的小心眼作祟。作为抗争,荷子时不时地穿上游泳衣,让他鼓励下自己,她太需要来自亲密爱人的一次鼓励。但方华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夸张地把荷子比划成圆柱形,直到羞惭比海水更加汹涌地淹没了她的自信。
对荷子的身材,方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话,直到他们离婚前夕,他似乎才收敛了,除了把报纸弄得哗哗作响,或者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极大外,不再对荷子的游泳衣发表任何见解。
2.
离婚协议上写得很清楚,作为补偿,那套带屋顶花园的三层洋房归荷子所有。这个位于二十五层楼上的花园洋房如今价格已翻了几番。过去,方华为了弥补荷子不能去海边或游沫池的遗憾,专门找工人模拟了一套热带岛屿的环境。水泥做的假山牢实地把一二层楼给包围了起来,为了活色生香,假山上还模仿皇家园林,星星点点地栽上了“一串红”。一道木梯从假山高处蜿蜒而下曲径通幽。黄桷树洋槐、万年青、香樟、美人蕉,林林总总地围了一圈。还有一把铝制遮阳伞掩映其中,朝阳和晚霞的时候坐一坐,阴天的时候坐一坐。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热带岛屿没有水池,对此,方华说,树生虫,水生蚊,这屋顶花园够热的了,不能再滋养寄生虫。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荷子一个人享有三层楼高的花园洋房,她躺在美人蕉下,感到自己是霸占了整个热带雨林,即使是裸奔,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她不用再像以往那样,边怀揣着幻想边提心吊胆地张望着门房,害怕方华的突然而至,最后傻傻地在客厅沙发上废掉无数个下午。
婚前的游泳衣确实小了,而且样式也有些老气,她闭上眼,幻想前几年身材姣好的时候。但多年婚烟生活的打击,这样的幻想有些艰难,荷子几乎是半虚着眼睛,顶着幻想迈步到那片假山和丛林中。因为楼层高荷子完全不用担心被窥视,但她脚踩在木梯上,那吱咯声还是让荷子回到了现实中。在山与树的缝隙里,她看见远处密密麻麻的高楼,以及高楼中已经辨不清层数的窗户,如果那里有人架起高倍望远镜,她是无法知道的。
荷子迟疑了下,谨慎地迈出了另一只腿,吱咯声小了,但用心听,还是有,像琴弦拨拉在空气中,轻轻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刚才还趾高气扬的荷子如一下被抽干了精气的空蝉,趴在假山上。她呜呜地抽泣起来。
她从来没想到前夫的评价,如此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即便是她一个人的屋顶花园,没有水的热带岛屿,她都不能摆脱这种阴影。
荷子带着落魂和沮丧回到镜子前,她才二十九岁,却一副更年期妇女的体型。
她拨拉着自己腰部的赘肉,突然醒悟:缺少一件像样的游泳衣!她几乎忘了衣服是为人服务的这个真理了。除了房子,前夫还留给了她五十万的现金。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笔钱可以慢慢地花,可以用很久,甚至可以作为第二次婚姻的嫁妆,但现在她突然憎恨起这个数字,它是她那些让人羞耻的过时的游泳衣,她迫不及待地要将它丢出去以解心头之恨。
荷子一共买了三件游泳衣,有两件与其说是游泳衣,不如说更像简易裙装。那些脂肪突出的地方不是被褶裙掩盖,干脆就被紧紧包裹住,平角的,及膝的,连屁墩的曲线也一同消磨了。
不游泳,就这样穿在海边,也没人会对这个所谓泳装女人多看两眼。她确实是不打眼了,无论审美或审丑的角度上,都淹没在平常之中,这是荷子要的效果——她要能穿得出去。只有一件,让荷子有些心惊肉跳。这件比基尼的游泳衣让荷子的乳房、浑腰、丰臀同时呈现。
其实人在水里的时候,是看不见胸以下的地方的,促销员很热情地给荷子描绘场景,只有在沙滩上,用这个不等边围裙围住腰,一切缺陷都被掩盖了,更重要的是,胸襟前的这些钻石,可以让小胸围变大,让大胸围变匀称。相当抢眼。
这话其实一点道理都没有,又不是变魔术。荷子心里嘀咕,但闪念了一下,她就被那些钻石吸引了。细密的光线精致流畅,像一双优雅的手捧着,那胸部果真熠熠生辉,又坚挺傲立。
荷子狠狠心,在付款器上划下了银行卡,她的心微微颤了下。如今,这卡上只有点零头了。不过新泳装带来的喜悦很快冲淡了不安。
快晚上十点钟的时候,荷子把家里所有的盆桶都派上了用场。一共有七个,大大小小地布满在屋顶花园中间。月亮残了四分之一,披着一层朦胧的云纱,有六七颗星星明亮地闪耀在深蓝色夜空里,丛林索索作响,荷子穿上她那件钻石泳衣,出场了。
她没有忘记那件不等边的围裙,轻轻地扣搭在泳裤上。洋房里透出的光朦胧、清淡,荷子踩着光斑,将髋部扭成8字形,摇曳地走进屋顶花园。她十分注意那亮闪闪的胸部,好几次,她装作无意瞥见自己全身最迷人的地方,不断给自己惊喜和自信。这个亮点的存在和扩大让荷子感到身体变轻了,她一会儿摸摸芭蕉叶,一会儿扯扯香樟树和那爬山虎。她都要俯下身, 轻轻蹭一蹭,那些水泥做的岩石还没有完全散热,花迅速地和荷子肌肤搭上界,荷子不由得往后,下意识地看看胸部,三颗大的,九颗小的,她留心那些昂贵的随时可能遗失的宝贝!
风轻浮地撩拨荷子裸露的肌肤,她做了几个游泳前的准备动作,想找到自己几年前的感觉,但她很快感到燥热,还好事先有所准备。荷子走到那些有盆或桶的地方,停下来,捧起里面的水往自己身上浇,一趟下来,她就像才从水里钻出来一样,浑身湿漉漉的了。荷子重新躺到那张沙滩椅上,闭上眼睛,想象着全身埋进沙子的样子,那是她过去最喜欢玩的游戏,沉甸甸的,柔软的,又有一点摩挲感。
她的手不自觉地放在那些钻石上,轻轻的,有摩挲感的。很快,她便感受到了那些钻石的起伏,像海滩上的潮涨潮落,一阵风吹来,凉飕飕的,荷子打了个冷战,她嗅到了来自肌肤的汗味,荷子略带惊恐地坐起来,在夜空下愣愣的。
月亮遮去了半边脸,好像在偷窥屋顶花园的举动,星星还在肆无忌惮地张大双眼,和荷子明晃晃的胸部媲美。预先准备好的音乐缓缓地从房间里流淌出来,穿过树梢,绕过假山,到达耳朵。一阵潮热袭上心头,荷子带着羞愧和迷乱急急忙忙地跑到房间,一个猛子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第二天晚上,荷子换上保守型泳装,幻游热带风情。不可思议的是,相同的事情继续发生。
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只要在夜晚,荷子换上泳装,一边在躺椅上晒晒月亮,一边往自己身上浇浇水,她那不为人知的激情会轰然而至。
荷子铁了心:她要去体会一次真正的海水,穿着这些泳装。
3.
到碧云海滩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荷子原本打算整个周末都在那里度过,可是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游泳衣忘带了。临走前一天,她不是把三件泳装都拿出来了吗?至于带哪件上路,她还有过小小的挣扎,放进又取出,反反复复直到临睡前,她打好了包裹,荷子不能想象没有泳衣的海边度假。
不断有笑声从海滩传来,荷子有些迈不开步子。这笑声,像只大手,要把她推到人群中去,推到海滩边,阳光下。
荷子朝远处张望,太阳星星点点地落在树梢上,像短兵器的光,一定很热,她想。于是荷子又回到房间,精心涂抹防晒霜,反正路也不远,她安慰着自己,先去海滩逛逛,踩踩点,下个周末来就装备齐全了。
沙滩上的人不少,很多都是结伴而行,像她这样形单影只的几乎没有,有个别的男人躺在沙地上,斜眼看她。穿着泳装的女人们欢乐地出现在荷子的视线里,荷子侧了个身,把胳膊枕在头上,她看见西边有好几个卖泳装的店铺,不过一眼望去,都是些廉价的货色,她心里犯嘀咕:海滩卖的泳衣都是一次性的。但她还是看见了有几个年轻女孩在那里讨价还价,不一会儿就从更衣室里出来了,有两个身材看上去还很姣好。
荷子有些失落地坐起来,短裤下她的腿看上去十分粗壮,而刚才那几个女孩已经钻进水里了,她们冒出一个个头,互相招呼着伙伴。海浪不断地拍打沙滩,荷子把腿伸直了放在沙子上,等待那海浪的冲击,但海浪在她前面打了个折就退回去了。荷子挪挪屁股,想靠近一点海,回头望望躺椅上的什物,大声说了句,怎么还不来,便把沾满干沙的脚互相搓搓,又跷到躺椅上。荷子终于想起了什么,打开行囊,翻出一本杂志。阳光太刺眼,晃得她字是字,书是书,根本就看不进去。杂志上的图片也并不比海滩上的人更好看,她叹了一口气,用书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里有人吗? 一个温柔的男声在阳伞下响起。有人吗?那气流绕着荷子的脸颊了。荷子动了下头,看见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阳伞下的他有点黑,不过看上去很健康。我可以坐坐吗?还没等荷子回答,他穿着三角裤的屁股已经稍稍地坐在另一张躺椅上了。
荷子狐疑着坐起来,她曾听别人说沙滩上独身女人是不安全的,但是这个年轻男人除了一件泳裤,似乎也没别的装备。
年轻男人冲她笑笑。等朋友?他问。荷子也冲他笑笑,快速打量他的身材,有些瘦,但很结实。荷子脸上有些潮红。
我的朋友也下水了,我上来后找不到她在哪里驻扎了。他说着笑了起来,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吗?对了,你的朋友什么时候到?不影响你吧?说着年轻男人欠身似乎准备离开。
哦,不着急。荷子几乎要跳下躺椅来阻挡他。但她只是把那张躺椅上的行李放到自己用着的这张躺椅上。
你下过水了吗? 年轻男人摸摸自己的肱二头肌,黝黑黝黑,水珠在上面闪着光。而他的手关节很粗,看上去很有力量。
没有。荷子用杂志挡住自己的大腿。
很咸的。他对她解释。他捡起枚沙滩上的贝壳,说,你看,这是我在海里捡的,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吧?他把贝壳举到荷子面前。
这贝壳并没什么特点,荷子瞄了一眼,但她还是做出很认真的样子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还真不一样。她说道,觉得这男人挺可爱。他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
哦,你是等你朋友来了一块下水吗?男人把一只大腿抬起来踩在躺椅上,他大腿根部的地方得到了充分的张扬。
是的。荷子答道,却随着男人动作的牵引,眼光不自觉地落到那个隆起的地方,但她很快就收回了自已的眼光,她把两腿夹得更紧了。
你为什么不换上泳装呢?这些东西可以寄存的,很方便的。年轻男人朝身后指指,你一边下水一边等,现在有太阳,下水不冷,如果你的朋友要很晚才来的话,他又笑起来,恐怕海水要凉了。
荷子也被他这个拙劣的笑话引得笑了起来。她一笑,就把杂志从腿上挪了开来。她曾听说海边的独身女人是很受欢迎的,她眯起眼睛,觉得海边的阳光很温暖。
你的朋友呢?你不去找找?荷子问。
她上岸了自然会找到我的。年轻男人不慌不忙地说道。
荷子点点头。
有几个人在往海水里推橡皮筏子,一个浪打过来,筏子翻了。
他们真笨,年轻男人指着那群人对荷子说,他们应该顺着浪花走,就不会翻船。
荷子笑笑,他向前伸的手有青筋突出,显现出旺盛的精力来。
你的水性应该很好,年轻男人说,我看得出。
一个穿黑色泳装的年轻女人钻进了阳伞。你在这里,她拍拍年轻男人的肩,又侧头看了眼荷子,点头示意。
我找不到你,只好在这里等你了。年轻男人很坦然的样子。
荷子又把杂志遮住了大腿,她一直以为这个年轻男人说的朋友是男性,没想到是他女明友。她有些讪讪的,把自己身后的行李又挪回到年轻男人那张躺椅上。
我再去玩一会儿,年轻女人冲两人说道,拍拍年轻男人的肩膀。
我朋友,大大咧咧的。年轻男人解释。
女朋友吧?荷子多了点矜持,她低头看见年轻男人的腿毛又粗又长。
同事。男人解释着,但他已发现荷子的态度开始转冷。你要觉得不方便的话,男人站起身来,我就不打扰了。
太阳底下都是花花绿绿的比基尼,每个人的身材都很好。一个白种女人背朝荷子,双手摊开迎接浪花,她有些高兴过头了,大呼小叫着,两个屁股瓣子几乎暴露无遗。荷子看着她想起了镜子中的自己。
橙汁。一双黝黑的手伸进阳伞下。冰镇的。
荷子抬起眼,看见那个刚才已经离开的年轻男人又凑到了自己跟前。她不好再拒绝,坐了起来,接过饮料。她确实需要一个伙伴。
下水吧。年轻男人喝了一口饮料,劝道。你应该可以游两个来回。
荷子抱着饮料不说话。
我看你身材挺好的,穿泳装应该很好看。荷子惊诧地扫过他一眼,还是第一次听见来自一个异性的评价,还是一个陌生异性。
真的。他点点头肯定道:是不是没有合适的泳装?他压低了声音说,十分恳切。忘带了?
荷子几乎要惊呼了。
这里的泳装还能凑合用。要不要我陪你去买一件?
荷子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她站了起来,面朝大海,沙滩一副明媚无边的样子。
其实,我家里有件很漂亮的泳装。荷子转过头来,带着点逆光的妩媚冲阳伞下的年轻男人炫耀地说。年轻男人顺势躺了下来,他躺下来的姿势更像是一种诱惑。
是不是带裙边的?年轻男人鼓动着她。
非常漂亮的裙边,荷子点点头,同时转动她那丰硕的臀部好像裙边就在眼前。上半身很别致。她说着,在自己的乳房下划了一圈,那样的装饰,很少见。她想到了那熠熠生辉的钻石。
肯定很珍贵。男人说。
荷子没有表态,她看见黑色泳装女人朝他们走来。
真想见识下,你说的这种别致的泳装。
女人已经走到阳伞下了。我都晒黑了。她举起胳膊给男人和荷子看。可她的头发一点都没有湿。她看上去很年轻,好像只有二十二三的样子,嘴角似乎带着愠怒,可又不好发作。
你为什么不下水?
海水太咸。年轻男人笑着说。
年轻女人冲年轻男人做了一个怪相。你皮肤真好。年轻女人又冲荷子赞扬道。不像我。她嘟起嘴来,撒娇道,不管了,我下水去了。说着,她又朝海岸线走去。这次她的速度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她好像生气了。
她不是我女朋友。年轻男人再次解释,他朝年轻女人望去。她就是这样的,好玩。小孩子似的,我的同事。
荷子又笑了起来,我看她倒很成熟。
是吗?男人有些惊奇。对有些人来说是吧。你朋友估计不会来了吧,你就打算放弃这么个下午吗?他把腿大大地劈开来,像个肆无忌惮的浪子。
我没觉得浪费。荷子又站起来,受不了他那姿势的诱惑,她看见很多人捧着海带回来。想到北边的岩石上去转转,她的臀部有些发热了,她后悔不该穿短裤,她应该穿那件散热功能良好的百褶裙。
你带了相机吗?我来帮你拍几张照吧。男人似乎看出了荷子的心意,主动请缨。
他们在海滩拍了几张照。你应该下水,男人再次鼓动她,你穿泳装肯定非常漂亮。
荷子回到阳伞下抹防晒油。我一个人的时候会穿泳装,她说。照相后她的心情好多了,自己还算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她有些自得地想。
怎么?你家有私人游泳池?男人惊讶道。
没有。荷子笑道。她晃动了下白己的胸部,不过也差不多。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年轻。男人几乎用崇拜的口气。
荷子不再对年龄这个问题发表看法。她看见黑泳装女人坐在离他们不远的沙地上,写着什么,又好像在捡着什么,她突然有了种胜利的心情。
我晚上还会再来的。荷子说着,像是发布一个天气信息。
晚上见。有几个擦肩而过的男女互相道别,他们欢乐的声音在荷子和年轻男人耳边炸响。
年轻男人不由自主地被那群道别的人吸引,晚上到海滩走走倒不错,只要不下水,还是安全的,他说着。
不知道晚上还有没有这么多人。荷子望着远处说,那里有若隐若现的岛屿,和一艘巡逻船。
我晚上可以请你吃饭吗?我在城南区,回城后,联系起来很方便的。
4.
“第三设计院林飞设计师。"荷子反复摩挲这张名片,上面只有一个手机号,连公司地址都没有。不过,真要找他,也不是什么难事。第三设计院已经如雷贯耳了。周末已经结束了,她还没有拨出这个号码。
天气更加闷热,那个镶钻的泳装让她感到沉甸甸。如果这是在碧云海滩,荷子闭着眼睛想象到,林飞躺在另一张躺椅上,他会对我说什么呢?荷子笑了起来,他那张殷勤的嘴里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他比她小三岁,她突然觉得身体里充满了活力。
灯光下的假山呈现出红色,像碧云海滩雾色中的岛屿,虽然只有十五分钟,林飞还是挤出时间去海边散步。这十五分钟让荷子一个晚上辗转难眠。荷子站了起来,绕着屋顶花园漫步,这花园里的植物生长的速度太快了,以前方华在的时候,都由他修剪,现在长得张牙舞爪,互不相让,各种香味混战,让人头晕。
荷子拨开丛林发现假山也有些裂缝了,她皱皱眉,那些特意做出来的石头皱褶,看上去怎么那么别扭。星星点点的,努力攀附在假山上的“一串红”,根本就生得不是地方,像丑女人嘴边的大痦子。荷子低头看看她的镶钻泳衣,突然觉得一切不合情理。这个屋顶花园并不是真正的热带风情,它不过是前夫回忆里的模板。这是十几年前的热带画面,就像她那些已经扔进垃圾桶的过时泳衣,它们也应该动动了。
把假山弄少一点,不是讲究留白吗?“一串红”全部去掉,换一种什么植物呢?荷子挠挠头,她一时还没想到。
不过做房屋设计的多少和园林有联系,到时候问他也不迟。还有最重要的水池。最好是绕着山,绕着植物,修一个渠道,怎么修呢?荷子用脚步丈量起来,这里宽一点,这里窄一点。再弄一点灯光在水里,带彩色的那种。现在有的灯光还自带音乐,就是不知道贵不贵。她突然想起这些改造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踌躇了下,不过她想到时候再去找前夫要,也不是没有可能。
5.
林飞是在第二天下午来到荷子的家的。他夹着公文包,穿着笔挺的白衬衣,紫色领带精致地挂在胸前,这个衣冠周正的男人和海滩上那个近乎全裸的年轻男人有点不一样,是什么,她说不上来,总之有点距离。于是她说,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帮我看看屋顶花园的设计,她指了指户外,我想动一动。林飞似乎看出了荷子的陌生感,一边说今天天气好热一边卸下了领带,解开胸前的扣子。那扣襟一搭一搭的,让荷子想起了海。
他微笑着朝屋顶花园走去,这就是前夫留给你的?他像模像样地考察起来。
荷子点点头,我觉得有些老气了。
不时尚对不对?林飞接过她的话,始终保持着微笑。改造的空间很大。不过预算不会小。他专注地看着她。
而且,这里没有水。她勾下头,闻到他白衬衣似乎有股刚洗过的香皂味。
这里要拆掉,重新布线。他专业地说。如果改造过大,我担心你承担不了费用。
那,你看……荷子犹豫起来。
他张开两个手指头,不低于这个数。这还是材料费用。
哦。荷子叹了一口气。八万元,前夫还是拿得出来的,
如果交给你来做,应该会节省点吧。荷子问道,尽管这话她知道问得不高明。
林飞却并没回答,他指着那些树丛说,你这植物,也要规划下,我有个朋友做园林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给你。
他在美人蕉那里停下,转过身。这个环境倒是不错,他斜着眼睛看她,我能想象你穿着泳装在这里漫步的情景。
荷子有些不自在,提了下她的百褶裙。他们终于提到了泳装。
我能欣赏下吗?林飞趁机坐在了躺椅上,两腿很男人地分叉开来。
大白天的,在这里穿泳装不合适。荷子看见了她熟悉的姿势。
那晚上呢?林飞凑近了身体,他的脸几乎贴到她的百褶裙,荷子感到腿上有一股热气直逼而来,又亲近又难受,一时间她分不清是自己的热量还是林飞的热量,或者两者兼有。
荷子往后退了一步,你要不要测量一下?也好。林飞似乎看出了荷子的尴尬,回房拿出了公文包里的钢尺、轴线和笔,还有一把小刀。但他又放了进去。这个暂时用不着,他解释着。
屋顶花园实在太热,林飞边来回地量,边解开了他最后一颗衬衣扣子,他回到房间做记录的时候,荷子正恭敬地等候他,她两腿颤动着,像一朵在不停抖落花的植物。
我回去后给你画个图纸吧。林飞关上了露台的门,拉上了窗帘。这样会感觉凉快些,他说着,在荷子对面坐下。
能让我欣赏下你的泳装吗?林飞问。你那件别致的泳装。
荷子有些迟疑。
如果你相信我设计师的眼光。他鼓动着。这样我会对你屋顶花园的改造更有灵感。就好像美女配香车一样。相信我。
荷子站起身来。那,你不许笑我,她娇羞道。
好的,我在这里等你。你的百褶裙很漂亮。他没忘记夸这么一句。
荷子飞快地回到卧室。
泳装放在倒数第二层抽屉里,最低一层抽屉里放着存折,荷子下意识地拿出存折来,看了看上面的尾数,又把它锁了起来。这时,她听见外面的铁门响了一下。怎么了?她在卧室里问。
我上个洗手间。
是林飞的声音。荷子找出了那两件保守型的泳装,摊在床上。他肯定会嘲笑自己的,这裤脚这么长。她想。她又摸出那件镶钻的泳装,三颗大的,七颗小的,这可都是值钱货。她听见有哗哗的水响。她是现在穿给他看呢,还是仅仅把衣服拿给他看?荷子站起身,把比划过无数次的泳装又在镜子前比划了起来。她没有给卧室上锁,如果,这时林飞进来,荷子想到,其实她是允许他进来的。她看了看卧室的门锁,哗哗的水声断了,接着又响了起来。荷子迟疑了下,决定把卧室的门虚掩为好。
一道黑色从眼前飘过。荷子吓了一跳,她躲到门背后,难道他们心有灵犀?可那水声怎么还在响?
林飞!
这次房间里没有人回答。
是不是收物管的?荷子想起来,林飞?她叫道,没忘拿那件价值不菲的泳装。
她看见林飞在厨房,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原来声音来自这里。荷子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
我看你的垃圾满了准备去给你倒掉。林飞关掉水龙头。你瞧,门都开着。他往客厅指。
荷子转过身,发现果然门开着。
可是垃圾还在这里啊。荷子又有些不解。是啊,我听见你叫我了。林飞说,所以我又停下了。他走近荷子说,这就是你的泳装吗?他注意到她手上的东西。我看看。说着他伸过手来。
荷子却把泳装往身后藏。他的眼神看上去不太对劲。
怎么了?
我还没换上呢。
对,换上。林飞把她往卧室里推,动作却不怎么温柔。荷子却一把拉住了洗手间的门。我到这里面去换。她连忙说。锁上了?她又拧了圈,怎么锁上了?
可能是刚才我出来的时候,不小心反锁了吧。林飞解释。
我去拿钥匙。荷子果断地转身去卧室,但她走起来跟跑差不多,她听到了后面呼呼的声音,林飞跟了过去,她回过身,将卧室的门砰地打在了林飞的脸上。林飞那有着粗大关节的手抠住了门,然后一个胳膊伸了进来,不费吹灰之力,他把荷子扑在了地上。
荷子挣扎起来,下意识地去摸手机,但手机被生猛地夺掉,她半侧着头,看见那个海滩上见过的年轻女人站在她身后,端着一个鱼缸,带着巨大的气流向她压过来。很快,她感到有什么细密锋利的东西绕住了她脖子,她以为是自己的头发,努力甩甩头,而后听到了身体里崩裂的声音。
6.
你着什么急?年轻女人打开电视,不满地看着现场。
你着什么急!你这么早上来,打草惊蛇。现在前功尽弃了。男人把电视的声音开得更大,他也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争吵。
她已经发现我了。年轻女人辩解道。一个老女人,拖拖拉拉这么多天。她不满地说道。
说这些有什么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他们翻出了柜子里的存折,发现只有不到两万元的金额。
妈的!折本了。年轻男人骂道。
不是说还有件游泳衣吗?年轻女人提醒他。她很快在床头看到了那件镶钻的泳装。
是不是玻璃做的?或者是钻石?她对着灯光看起来。
还看什么,摘了再说,反正都赔了。年轻男人心浮气躁。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推开了屋顶花园的门,尚未退去的热气向他们袭来。妈的!穷折腾!年轻男人骂道,他青筋突起的手扳断了块岩石,泄愤似的,他又敲断了另一块岩石。
行了,这里没货。年轻女人催促着。
他看上去并不想离开,左右衡量后,他找了个角度把那件被摘下了宝贝的比基尼游泳衣挂在假山上,隐隐绰绰的,像某个女子含羞的身影。
你还真该去搞设计。年轻女人挖苦道。
一个月后,一个白领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中了背部,五分钟后一辆正在泊车的奥迪A6被砸中了车盖,车主死里逃生,朝天空破口大骂,却发现碎石如头屑纷纷落下。110赶到时楼下已聚集了一批围观者。物业管理公司态度良好,立即提供了顶层有屋顶花园这个事实,同时又疑惑,很长时间没看见业主了。
鉴于事件的恶劣程度,本市新闻媒体严阵以待,110联系到业主的前夫,在征得许可后他们破门而人。出乎意料的,这个位于二十五层楼的房间干净整洁,不仅没有施工现象,而且很久没有人居住了。户外的屋顶花园布置得像个藏污纳垢的乡镇夜总会,有小规模的假山,拾级而上的木梯,不过由于缺少维护,岩石出现了断裂和坍塌。
民警绕过凌乱的岩石和叶干枝枯的树木,发现有七八个塑料桶盆散放着,水基本干了,污渍附着盆壁,时有恶臭。让他们奇怪的是,在一丛枯萎的芭蕉叶掩映下的假山上,挂晾着条比基尼泳装,带着些许殷红,有风的时候,动一动,没风的时候,像一条热带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