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次讲到老夏,反响很热烈,编辑很高兴,好多少年正太欧巴大叔发来贺电,问我老夏什么样,要照片,求介绍,这么好的姑娘那谁不要,真是瞎了狗眼。我征询老夏意见,那咱就放张照片吧。她心里偷乐,脸上不屑,一撇头,捂住正在和某个总的电话,小声对说,没空伺候。
她是真的没空,我叫她出来十次,九次都心急火燎地挂电话,说在忙。我问她忙什么,她说忙着赚钱。我再问她忙着赚钱干什么,她说忙着赚钱花啊,让自己活得看上去风生水起。
我说,那我长话短说,能不能再写写你的故事。她说不行,我的形象在你笔下太不光辉,太卑微。我说,这次光辉起来,伟大起来,稿费全给你。她停顿了两秒,说行吧,记住,一定要伟岸,要光辉,要看上去像傍了大款,衣食无忧,胸无大志,只会减肥,天天自拍,知道么。我说,好的。
2.
老夏最近大多时间的确都在忙着赚钱。她和我一个专业的,但是和二不楞的我不一样,从大二时她就知道自己哪长哪短,因为她在静安寺门口算过命,我舍不得花一百块钱,所以到现在都没找到人生方向。算命的说她腿长目光短,适合赚快钱,不宜长线操作,一辈子捞偏门,活得倒也滋润。
她听了大师傅的话,从那以后,天不怕地不怕地赚外快,我还在门口吃煎饼果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给那谁买H头皮带了。她不能写,也搞不了研究,到了大二还以为朱丽叶爱的是梁山伯,替父从军的是祝英台。但老夏生得水灵,嘴甜,像只秀色可餐的蜜桃。她不爱看书不爱思考不爱在家呆着,但是能跑,大学的时候去给人家当考前辅导,用一对大胸蹭着导师套考题,坑蒙拐骗了一个个对艺术殿堂充满幻想的少男少女,拿到家长的红包后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和那谁吃喝玩乐。
毕业后她就往制片人方向发展,继续坑蒙拐骗,把一堆堆对艺术殿堂充满幻想的师弟师妹关在小黑屋里。她也挺酷,拎着现金在门口坐着,红牛配泡面,四十八小时不闭眼,写好能过关,拿着现金走,写不好了谁也别想出去。我去看她的时候,门口正有一对小情侣依依惜别,女孩给男孩送饭,在门口说几句话,老夏在旁边掐表盯着俩人,凶神恶煞地提示,还有十分钟啊,过了五分钟,俩人正KissGoodbye呢,老夏又探头提示,还有五分钟啊。
我都觉得丢人,“你别说了,太变态了,像容嬷嬷。”
老夏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想啊?他写不完,我也没办法跟我领导交代,那么多钱的活,一个闪失都得死。”
“你就这么缺钱?”
“是啊,我都不知道赚到多少钱才能把那谁欠我的那块安全感填上。”
师弟妹们也不是傻子,她们知道老夏的严酷工作模式,但都愿意跟着她干,她不骗人,不虚头巴脑谈艺术谈理想谈恋爱,给钱干脆利落。她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她领钱的时候我们一起出玩,我们叫她夏总,哄她开酒,她说今天开心,来两瓶香槟。大家看她晃香槟瓶子的样子,大笑时皱起的眼角,在KTV里点的那些歌。了解她的人都明白,这些都是那谁曾经的最爱,包括老夏。
那谁不在了,她就玩命重复他的生活细节,学他的跋扈张狂,一掷千金。两个人相处久了,是一种可怕的渗透,哪怕你最讨厌他的地方,也会深深刻在你的骨头里,流在你的血液里,只要深爱过,离开的时候谁不是割肉剔骨,我们拼尽全力带走了心脏,也只用它来苟延残喘。
喝到一半老夏不见了,我出门找她,她这次没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坐进一张不知道被谁扔出来的黑色皮革沙发,破了几个洞,露出粗糙廉价的海绵。她挺沮丧的,抬头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很难释怀,虽然他都不知道我换了新工作和新发型,看了新电影吃了新餐厅,我过的好不好,他都不知道。
我问她,现在你怎么不坐路边了。她拎起裙子,说这件不是小香风,可是真的香奈儿。我问她,你怎么也不哭了。她说,我不想哭花了妆,我怕碰到那谁,我得随时完美,防止功亏一篑。
那你现在,怎么不打电话给他了。
她低下头,小声说,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来。
我拍拍她肩膀,你别伤心了,你进步了,理智了。
老夏说,我没进步,是香槟洒得太多喝得太少。
3.
老夏说,前段时间常常做一个梦,梦到孟婆。我问她,你怎么知道那是孟婆,她说,她递名片给我,是孟婆,上面写着,专治被甩之后念念不放,分手之后一往情深等疑难杂症。
我跟孟婆说,我太辛苦了,你帮帮我吧。孟婆笑出一口银牙,从身后的塑料泡沫保温箱里抽出一瓶可乐举在手里,说,帮你可以,拿钱来。老夏问,多少钱?孟婆在她耳边说了个数。老夏大惊,这么贵?孟婆说,能让你忘了一段孽缘,这个价不贵,而且你有这么多钱。
可是给了你,就没钱去花天酒地了。
你都忘了他,还犯得着花天酒地么?
老夏想了一会儿,说,还是算了,等我买了我想买的那双鞋再来跟你买可乐。孟婆挺生气的样子,说,小姑娘侬想哪能啊,跟你聊了半天可乐都不冰了,你还不买?我卖给谁去?
老夏说,失恋的人那么多,你卖给谁不行啊,我不要了,你还强买强卖不成?说完转身走了,孟婆在她身后骂骂咧咧,直到她醒。从那以后,孟婆报复似的反复出现在她梦里,跟她推销失忆可乐。
老夏又找出各种理由搪塞孟婆,她努力赚钱,努力花钱,离着那瓶可乐总差着那么万八千。后来孟婆站在老夏家门口,说得口干舌燥,擦了擦汗,自己把可乐喝了,说算了算了,都要过期了,其实我们这行很不容易的,每天躲着城管卖可乐,来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分分合合藕断丝连,爱的时候不真心,忘的时候不真诚。
老夏钱包里抽出几张红票子给她,说,我不买可乐了,问你件事儿,那谁来你这买过可乐么?她犹豫地看着票子,最后接过来塞进口袋,说,这是我应得的,但是客户资料,我要保密。说完,变成一缕青烟,永远消失在了老夏的梦里。
老夏说,第二天自己钱包就丢了,正好丢的梦里那些钱,这代表什么,那谁到底还记不记得我?我说,这我说不准,你还是去静安寺门口问问当初给你算命的大师兄吧。
4.
老夏和那谁分开之后,也没闲着。拿着一纸休书跳河咬舌现在已经不时髦了,她盼着那谁看见她,不是看她面具下的心碎狼狈,是看她伪装好的生龙活虎。扬起下巴,唱一句离开你我才发现自己爱笑的眼睛。
在这段时间里,有几个不错的人喜欢老夏,约会几次。其中一个我们最喜欢的,是个男导演,小有名气,长得挺狂野的,骑个哈雷摩托,剃了个光头。但是拍出来的东西特细腻,特有深度,特文艺,我们说,这人外表很粗糙内心很温柔,不错不错。
她去北京工作的时候认识他的,她跟着师姐当生活制片,在旁边数盒饭呢,临时缺个群演,导演发脾气,骂副导演,老夏在旁边听着他们吵,大家没办法,她转身把外套一扔,说把衣服拿来我换上,你们别找了,我来吧。她跟着折腾了一天,在三十八度的高温天里杵着。他在监视器后面看着,看着角落里,脸上带着好奇心的老夏,晒得都懵了还是保持充沛感情,演得一脸兢兢业业,其实镜头根本扫不到她脸。拍了一天,导演说,这大妞够二够耐操,我喜欢。后来老夏回上海,导演特意跑上海来找她。
我们正吃饭呢,他突然冒出来,跟从楼上下来似的,胡子都没刮干净,杵在门口坏笑看着老夏,另一个朋友说,我靠,名人啊,狗腿子地跑到门口把人家迎进来。他和我们打了个招呼,点了碗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我们觉得,吃牛肉面都能吃得这么性感啊,不错不错。吃完牛肉面,老夏挺不给面儿的,说吃完你就走吧,我们还得接着玩呢。导演嘻嘻哈哈一边吃着面一边说,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妞我拿不下来的。老夏说,我你还真拿不下来了。导演说,那些被我拿下来的开场白都是这句。老夏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啊。导演筷子一放,跟服务员招手,买单,姑娘们之后去哪玩?不嫌弃我跟着吧。
我们眼睛闪着星星,连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
朋友一把推开老夏,说别理她,拿我拿我,我好拿啊。
那天导演一直跟着我们,默默结账,眼神没从老夏身上拔开,直到老夏喝醉,把她扛回家。第二天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去老夏家探听情况,人走早饭凉,老夏刚从床上爬起来,叼着牙刷给我们开门。
我跟老夏说,你还难过是因为你不给自己机会,你看那谁,现在多风生水起。
是他们都不适合我。
世界上哪有完美,凑合凑合先让自己活上正轨。
凑合也不能找他,他看着挺粗狂的,但是根本不能看《电锯惊魂》,他晕血,你说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老夏和那谁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在家蹲着,吹着空调看血腥暴力悬疑片,约定以后每年都在万圣节看最新的电锯惊魂。那谁说,你想想看,儿女成群一起吃着糖喝着酒抽着雪茄看《电锯惊魂20》里锯着大腿,多他妈爽。老夏两眼放光,从那以后,老夏关于幸福生活的幻想就是,儿女成群,电锯惊魂。
5.
其实那天老夏早上醒了一次,看着导演那么大一个人,蜷在她小沙发上睡着,有点于心不忍。把他拍醒,蹲在沙发边上,表示感谢,说你真好,但我没办法,我刚失恋,走不出来。我没跟别人说过,但是我告诉你,你看我那么努力,动机一点都不高尚,就是想赚钱,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赚钱吗,我天天幻想着我前男友家里能落魄了,他没吃过苦的,等他落魄的时候我就把所有的钱给他花,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你说贱吗?
导演揉揉眼睛,撑着下巴,忍不住笑起来,他摸摸老夏的头发,“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失恋,难过得在腰上纹了一个特傻逼的身,现在还留着,有些事很难过去,可能一辈子都在别扭,但是生活却一直在继续,不会停下来等谁哭够了再让她变老。”
老夏听着就哭了,问他,那我怎么办。
导演说,不怎么办,上床睡觉,一觉接一觉,总有一天醒来你会觉得释然,我一会儿飞机回去,等这个工作结束了,我再来找你,开开心心过,别有压力。
老夏说,你干嘛还来找我啊。
导演哭笑不得,喜欢你啊!
我跟你说了这些你还喜欢我啊?
是啊,就是这么贱啊。
6.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在人群里寻找的好像并不是更加接近完美的人,我们寻找的,只不过是旧人四散在新人脸上的眉眼。只不过是他们身上的小习惯和坏毛病,变态到哪怕是一个慢性胃炎,也成为迷人的地方。如果我们找不到,就只能让自己变成曾经的那谁。一个人在空调房里,吃着全家桶,看《电锯惊魂》里锯大腿,在电影里血肉四溅时泣不成声,只有可乐明白,你在难过些什么。
7.
说来也巧,后来老夏去跟一个电视剧剧组的外拍,在普吉岛。偶遇了那谁。
也不算偶遇,是他在朋友微博上看到了老夏在普吉岛的定位,她假装去度假,其实是工作。他也在普吉岛,从酒店开车过去。他看到老夏的时候,她正在沙滩上打电话,演员的航班因为暴雨迟迟不能起飞,这边一堆人等着,她各种协调和安抚老板,声音保持着谄媚和兴致昂扬,其实已经皱着眉头,焦躁地用脚趾在沙滩上戳洞。那谁站在她身后,看她手忙脚乱地打了半个小时电话,之后回头,阳光不偏不倚地投过厚重地椰子树叶打在老夏天上。
她看到那谁,以为自己是晒晕了,上去直接抽了那谁一耳光。然后,他竟然还在,老夏一下没忍住,忘了在心里打了一万遍草稿,如何炫耀自己如何过的好。除了看着他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爱到深处就是耍无赖,自己的心和理智耍无赖。
老夏问他,你在这干嘛。
他如实回答,女朋友有假,带她来玩。
老夏当时就疯了,对那谁大喊,你个大骗子,当时我们说好了一起来普吉,你干嘛带她来?那么多个岛,你为什么偏带她来这里,你是不是也要和她儿女成群,一起看《电锯惊魂》啊?!
那谁没说话,看着老夏喊到气绝。他也挺难受的,抽着鼻子跟她说,你看,我们不在一起了,但是也都来了普吉,别再难受了,生活少了谁,都一样的。
老夏跟那谁说,你绝对还爱我,否则你不会来。
我是爱你,我也觉得我这辈子最爱你,可是现在我们都开始新生活了,不是也挺好吗。
我不好,我想到之后我是好是坏都和你没半毛钱关系我就不好,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我们都承认是彼此最爱也最爱彼此,就是不能在一起?我们又没杀父之仇,又不是朱丽叶和梁山伯!
那谁说,我们没杀父之仇,但我们是朱丽叶和梁山伯,咱们不是一出戏里的,爱得再轰动,也不过是走错了剧组。
他们在烈日下站着,汗水眼泪混在一起,咸成一块海域,谁也说不出话,谁也不想浪费最后的时间说些“你爱我我爱你对不起没关系好好过祝幸福”之类的大俗话。他们用沉默,在本应属于他们的岛上,放逐了各自的记忆。
后来他就开车走了。老夏说,咱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那谁答非所问,说以后你要是遇了困难,第一个打电话给我。
8.
我没说过,其实那谁和老夏分开后,也不好过。他给我打过电话,问老夏过的好不好,我根据老夏的指示,照本宣科,把她形容成世界上过的最好的人。那谁说,哦,没什么事,我就是常在她家楼下的小龙虾宵夜,看她房间灯很久没亮过了。不知道她好不好。
那谁的哥们告诉过我,他每次在外面玩完,带着一群弟兄和小妞,说去吃全上海最好吃的小龙虾。不管在哪玩,开多远的车,也要到老夏家楼下的那个小龙虾。他的哥们都明白,他想缅怀,但是必须有人陪伴,这段感情对他来说,也是一针一针把颜色刺进了皮肤里。洗掉它实在太痛苦艰难,不如就让它留在那里,在皮肤爬满褶皱的过程中,慢慢褪色。
9.
老夏没跟着大部队从普吉岛回上海,直接飞去了北京。我们纷纷恭喜,说她终于放下了。她说是啊是啊,感觉北京人民更喜欢她,一定能赚到更多钱。
她给我发彩信,看她小腿上纹了一刀电锯切下去的痕迹,我吓了一跳,打电话骂她疯了。她在电话里笑起来,说是彩绘上去的,酒精一擦就掉了。
老夏说,原来孟婆收了她的钱,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如果下次还能见到她,我得谢谢她。但是她说,她再也不会想买失忆可乐了。
忘记这件事实在太难了。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的星座血型生日电话,忘了他爱吃的菜爱看的电影,忘了他的海誓山盟和甜言蜜语,哪怕忘了他是怎么爱你的,你也忘不了自己是怎么爱他的。
我说那就记得吧。
嗯,那就记得吧,起码老娘以后也是爱过的人了,红尘滚滚,我们这种小人物也就靠着爱过让自己光辉伟岸了。
据她说是彩绘的纹身,她回来我们把她按在沙发上泼上二锅头使劲擦,也没擦掉。
10.
本来想写个简短的汇报,不留神又说了这么多。我跟老夏说,我把你的故事打散写在小说里,我让你和那谁,在我的故事里有个好结局,哪怕你是朱丽叶,他是梁山伯,全世界人觉得你们不配,我也给你一个好结局。但是,现实生活里,咱们都是小人物,就别计较这么多了。如果我们忘不了,那么就记得吧,我们当记忆是那谁留下的刺青,让我们这些小人物在红尘滚滚中与众不同。
张晓晗,作家、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