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摄影机的人

拿摄影机的人

你能拍进我心里吗?

1月 17, 2023 阅读 1025 字数 10861 评论 0 喜欢 0
拿摄影机的人 by  王李西子

我接到高的电话,他约我们晚上在海边见面。

和高讲话时,我尽量使声音保持平稳。挂了电话,我迅速点开一个名为“秘密基地”的群聊,把高刚刚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发了过去。

老姚很快回复:“春风港有家居酒屋的老板我认识,我马上安排一下。”紧接着,阿蒙的头像也蹦了出来,他说:“我下班早,那我就先把东西带去布置一下。”我说:“好的,按照原计划分头行动,到时候我拖住高。”我们又在群里热烈地畅想了一阵,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用表情包结束了聊天,像近三天里每一次聊天一样。

三天前,高突然传简讯给我,求我给他帮个忙。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导演,但是对于电影事业,他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情。这种艺术热情也使高变得不近人情,致使他与业内小有名气的制片人一朝谈崩,制片人头也不回地撤资走掉了。于是,走投无路的高找到我,但并不是因为我有钱,而是他觉得我或许是个不错的说客。

高说:“小万,你在国企做了这么多年的销售工作,还总是能评上‘优秀员工’。你看,能不能帮我疏通一下人脉,搞来些赞助资金?”

“过奖了,我就评上过一次‘优秀员工’,那东西我们部门每年轮着来,”我纠正他,“找外人赞助多麻烦,有困难找发小呀。放心,我这就找老姚和阿蒙一起商量看。”

高、老姚、阿蒙,我们四个一起长大。老姚混得最好,三十三岁就成为了房地产公司合伙人,阿蒙也不赖,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最近刚被提拔成副处。我知道高与我联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无奈艺术家要面子,不好意思直接向商贾权贵低头。于是,我立刻建了一个群,向老姚和阿蒙转达了高的意思。“帮兄弟完成梦想,必须的。”他们俩答应得很爽快,老姚提议,我们甚至可以送给高一个更大的惊喜。

接着,老姚说出了那个令人兴奋的计划,一个令我们足足激动了三天的计划。而在今天,这个令人兴奋的计划即将实施。按下手机锁屏键的瞬间,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股海风的咸腥味。

高远远地冲我招手。我算了一下,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上次见面,还是在我的婚礼上。借着还没完全暗淡的天光,我看到他穿了像以往一样的黑色夹克和马丁靴,蓬松的头发梳成马尾。我走过去,高把手中的香烟摁灭在身后的礁石上。

我和高、老姚、阿蒙,读大学时才一起来到这座沿海城市。我们的家乡没有海,只有一汪不算小的人工湖。晴天时那湖水澄澈,蓝似海洋,我们总会不由自主地赞美它,但终究还是离开了它。我们都想追寻真正的海洋。来到这座城市后却发现,海水终日散发出浑浊的暗绿光芒,并非蓝色。可是我们谁都没有离开。

“真冷啊。”高缩了缩脖子,十月的海风使他无法泰然自若地挺直身子,但他却依然比我高出半头。

“是啊,毕竟深秋了。看你穿得这么少,平时不常来海边吧?”我经常来海边夜跑,因为我开始生出小肚腩。我倒是能与之和平相处,只是我的妻子对它着实嫌弃。

高点点头,向大海望去:“只有拍片需要时,我才会到海边取景,平时想不起来这里。”

我偷偷打量高,他除了面庞沧桑了些,大学毕业这么多年,身材却一点都没走样。果然搞艺术的人普遍年轻。说来惭愧,我们几个发小读的是同一所艺术院校,到头来却只有高还一直在坚持艺术人生。高是伟大的。

我告诉高,老姚和阿蒙快到了,他不自然地笑了下,点点头,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海平面。

高突然伸长脖子:“那里是什么?”

“哪儿?”我向远处望去,只看到一片黑黢黢的海水。

“就那儿呀,”高伸出胳膊挥了挥,“你看,那里漂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我顺着高指示的方向,确实看到了他说的白色物体,可是距离太远,连它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该不会是漂着一个人吧?”高神色变得紧张。

海浪声大了起来,我的心跳陡然漏掉几个节拍。高想要走近看,我拦住了他。

“嗨,我以为你说什么呢,那不就是……海洋浮标吗,有什么稀奇。”我脱口而出,其实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吗?”高有些迟疑,“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见过海洋浮标,好像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高导是不是惊悚片拍多了,想象力过于丰富了!”我故作打趣,心里却有些不安。但管它呢,没什么比今晚令人兴奋的计划更重要了。我这么想着,摸出了手机,看到两分钟前老姚在群里说:“十分钟后到。”

“我没拍过惊悚片,剧情片是我的标签。你知道吗,这次我有一个特别好的创意,我想拍一个导演的愤怒。”高谈到他的电影计划时特别兴奋,就像我在“秘密基地”里聊天时那样。

“一个导演的愤怒?”我不太能理解这个抽象的命题。

“是啊,你想,导演平时都在拍别人的喜怒哀乐,可是有一天,他自己的情绪却被镜头记录下来,局外人变成了局中人,岂不是很新鲜?”高兴致勃勃,表情变得生动起来。

我说:“听起来很不错,那个导演是如何愤怒的?”

“一切从芥末味儿豌豆开始,”高把手伸进黑色背包,掏出一只食品袋,倒出一小把豌豆在手心,“就是这个,那个导演喜欢吃芥末味儿豌豆,因此被大家视为奇葩。有一天,他和制片人发生争执,制片人争论不过便拿芥末豌豆说事儿,指责导演是个怪胎,于是导演开始了他的愤怒之路。”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往高跟前凑了凑,确实嗅到一股芥末味。

“你喜欢芥末?”我问高。

“不,其实我受不了这味儿,但我最近强迫自己去适应它,想从中找找灵感。”高一边说着,一边把豌豆塞进嘴里。

看着高龇牙咧嘴的模样,我觉得吃芥末豌豆找灵感这件事比他的电影创意还要荒诞。

“今日份的芥末豌豆全部吃光了。”高把空瘪的食品袋折得整整齐齐,塞回背包,“也可能是一头死鲸鱼,那个白色。你知道每年有多少鲸鱼因为误食塑料袋而死吗?”

“有多少?”高的思维太过跳跃,我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但我接话很快,这多亏了我多年的销售工作经验。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个庞大的数字。我看过一部讲述鲸鱼的纪录片,一头鲸鱼在东南亚搁浅,人们在它的胃里发现了40公斤塑料袋。40公斤是什么概念?这得吃多少豌豆才能攒出那么多塑料袋?啧啧,人类可真操蛋。不过那部纪录片是真牛,我这辈子如果能拍出那样一部片子,就烧高香了。”高喃喃自语,谈论起电影时,他总是话很多。

我感到惭愧,这几年我连爆米花电影都没怎么看过,更别说传经布道的纪录片了。婚前和妻子谈恋爱的那段日子,我和她每周都要去电影院看两三场电影,现在想来,我一生的电影或许都已经在那时看尽了。妻子很喜欢看电影,结婚之后我们却再也没有看过一次,我们之间亦没人主动提起这件事。现在我们都迷上短视频,下班回家后,各自抱着手机不停地滑动视频页面,看得心满意足,彼此却从不分享。

“一定可以的,高。纪录片是神圣的,每分每秒都有它存在的价值。”我最擅长这种随口而出的附和,但口是心非,我其实打心里讨厌纪录片。它们往往有着过久的时长,现在的我盯着屏幕超过一小时就开始坐如针毡。我突然有些忧伤,我和妻子的关系也许真的难以修复了。

“小万,谢谢你,有你们真好啊。”高突然真挚地向我道谢。

我看着眼前这个神态颓废的男人,尽管他的下巴残留着参差不齐的胡茬,眼睛却依然是少年的模样。一个人衰老的迹象,首先会在眼睛体现。高虽然没有稳定的工作,却不用每天处心积虑地保持假笑。都说三十而立,高虽然无房无妻,却不用为索然无味的婚姻而烦恼,更不必为何时生孩子而发愁。我突然有些羡慕高。

远处的白色在海里浮浮沉沉,其实我也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是现在不行,有个令人兴奋的计划需要执行。手机铃声响起,是老姚,他告诉我居酒屋包厢的具体位置,让我带着高过去。

我听到阿蒙在一旁说:“快来,酒真香。”这是我们的接头暗号,代表一切计划正如期进行。挂了电话,我笑着对高说:“他们到了。”

酒居屋包厢的门开得很低,身材瘦长的高需弯腰才能通过。餐桌正对着门靠窗摆放,老姚和阿蒙已经就座。当高微微弯下腰时,看起来就像是朝他俩鞠了一躬。

“来,快过来坐。”我和高进门之后,阿蒙起身为我们拉开椅子。阿蒙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衬衣纽扣系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之间俨然流露出公务员的做派。

从居酒屋包厢的窗户向外看去,刚好能够看到海里那个白色。

“高导,好久不见,你这文艺青年的模样却一点也没改变啊。不像我,看看,胖了多少!”的确,老姚的脂肪如同树的年轮一般,定期都会增长一圈。

高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说:“做我们这行,投资方十有八九都是你这种身材,胖是有钱人的象征。”

老姚开心地笑起来:“嗨,什么有钱没钱的,我这都是过劳肥,操心的命。不扯这些了,咱们讨论正事吧。”

老姚使了个并不明显的眼色,擅长察言观色的阿蒙立即接话:“咱们四个当年一起读的艺术专业,我们仨却做了逃兵。我这心里总有一丝遗憾,好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不务正业。高,你不要觉得制片人跑了是件坏事,这世上许多事都是福祸相依的,一个制片人换我们仨,不亏。”

我顺着阿蒙的话继续说:“是呀,我们四个合作,可以撑起整个剧组了。你看,老姚是制片人,阿蒙这个宣传专家给你当经纪人,我呢,可以给你做个助理,联系个场地什么的。三不缺一,休息时我们还能一起搓个麻将呢不是?”

我、老姚还有阿蒙微笑着看向高,我们仨对于一唱一和的默契感到满意。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高开始卸下心理防备,不再表现得畏首畏尾。他主动从桌角抓起一瓶烧酒,斟满四个酒杯。

“你们费钱又费心,”我们还没来得及端起酒杯,高便一饮而尽,“大恩不言谢,全在酒里了。”

“兄弟,钱都不是事儿,梦想最大!”老姚表情诚挚地竖起大拇指,但他却并没有喝酒。

“我做梦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剧组,自己的,你们懂我意思吗?”高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不知何时,导演成了圈子里最卑微的存在,一天到晚就没什么正事,讨好完制片人又讨好腕儿,我拍个戏还要时刻想着如何讨好观众。都是祖宗!”

“有我们在,你不用讨好任何人,你的梦想就是我们的梦想。”我想尝尝这瓶烧酒的滋味,于是和高碰了下酒杯。

“太他妈感人了!”高用力搓了搓脸,“你们知道吗,我这个导演连选演员的权力都没有,那些出资的金主塞给我一群锥子脸,非让我从中挑选。真是奇了怪了,她们怎么就长得一模一样呢?我想找个人演大脸盘子的村妇都挑不出,最后只能随便拉来一个。给她裹上红头巾、穿上绿棉袄,但是人家嫌扮相太丑,非让化妆师给她化个夜店妆。这还不算完,只要镜头对准她,她准会一扭一扭地走路。不知道的,还以为村里的黄大仙儿成了精。”

高发泄得很痛快,我却在暗地里替他捏了把汗。高不知道,老姚的现任妻子就正巧长着一张锥子脸。一年前,老姚和原配妻子离婚,锥子脸才得以小三儿上位。我偷偷瞟了眼老姚,他依然笑意盈盈,没有任何不悦。

“不仅如此,那群人还不放过我的剧本。加戏、换剧名,甚至还篡改结局,最后我都不知道我拍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高变得激动,这一点我感同身受,我熬通宵写出的服务合同就经常被甲方修改得面目全非。原来,三百六十行,天下乌鸦一般黑。

“太过分了!我懂,艺术家最怕作品失去灵魂。”阿蒙斜靠着椅背,像读报纸一般架起两条胳膊,偶尔捧起酒杯小酌几口,硬是把酒喝出了品茶的感觉。

老姚转了转手腕上的黄花梨手串,问:“高导这次想拍什么内容的片子?”

“一个导演的愤怒,”高夹起一片生鱼片,扔进盛了芥末膏的碟子里,“那个导演酷嗜芥末味儿豌豆,每当创作不灵光或是在片场焦虑的时候,他就吃芥末味儿豌豆。但是呢,他这个习惯被别人视为奇葩行为。”

高把刚才对我讲的内容又复述一遍。老姚突然轻拍了一下桌子,连声称赞:“好创意,这个人物形象很抓人啊。”阿蒙也不住地颔首:“这年头大家都喜欢看点不一样的。”

高又把沾满芥末的生鱼片夹到盛了醋的碟子里涮来涮去:“要么说咱们才是亲兄弟呢,我那个制片人竟然跟我说,豌豆就不应该是芥末味儿。”

“那应该是什么味儿?”老姚和阿蒙异口同声。

高说:“五香、蒜蓉、黑胡椒……反正不应该是芥末。他说众口本来就难调,更不会有人买芥末的账。”

我突然想起妻子,她是一个嗜辣的南方人,每顿饭不论做几个菜,辣椒都必放无疑。一开始我还能够凑合着吃,但时间久了,我身体的各个部位开始生出明疮暗疮。我跟她提过少放辣的建议,没想到却激怒了她,她对我说:“今天你让我少放辣,明天是不是就会要求我不放辣?我大老远地跑来嫁给你,你还不允许我吃点辣找找家乡的感觉吗?”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后来我们就不在一个碗里吃饭了。

老姚摇摇头:“我觉得芥末豌豆没问题,你继续讲。”

高把手中的筷子放在一旁,端端正正坐好:“这个导演拒绝用制片人推荐的女演员,结果被制片人摆了一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将处于被圈内制片人联合封杀的状态。愤怒的导演开始自谋出路。有一天,他无意间发现某市正在征集公益微电影,获奖者将得到官方扶植基金。于是,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微电影拍摄中,走街串巷地收集灵感和素材,他始终憋着一口气。终于,愤怒的导演拍出了一部成功的微电影,获得了扶植基金。导演拿着这笔钱去拍了自己一直想拍的纪录片,完成了电影生涯中的艺术升华,并且声名大噪。”

高滔滔不绝地讲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讲述的内容提不起太大兴趣。老姚和阿蒙似乎和我一样,他们的神情,像极了等待下课的学生。高显然敏感地注意到这些,于是他停下来。

“剧情大概就是这样,”高吸了吸鼻子,“当然,这只是我初步的构思。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就当是我们的首次剧本讨论会吧。”

“剧本讨论会”这几个字让我想起公司每周都要召开的营销方案研讨会,出于条件反射,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我提出的任何想法,从未得到过上司和同事的认可。

老姚最先开口:“不错,很励志,愤怒造就成功!我当年就像这位导演一样,饱受冷眼。现在嘛,混得也还不错。只是,我不太清楚,这个片子里有几个演员啊?”

“主角就导演一人,剧中制片人、基金对接人什么的,都是配角。再有就是一些群演,会在导演走街串巷时出现。”高说。

“噢,演员都是男的么?”老姚问。

高说:“也不是,群演里会有几个女的,广场舞大妈之类。”

老姚笑了笑说:“我觉得,女演员能提高电影的艺术性和整体美感。倒也不必刻意增加角色,你看,你不是提到制作人给导演推荐女演员吗,我觉得这里可以安排一位女演员。”

高有些迟疑:“是安排了,但被导演拒收了。”

“这不重要,”老姚摆摆手,“我们可以拍出导演拒收的原因,你刚才不是说锥子脸什么的?那就找个锥子脸的女演员来。你说巧不巧,我身边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她悟性很高,肯定能挑起大梁。”

我怀疑老姚说的是他现任妻子。

高有些惊讶:“不,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这剧里没安排女演员的戏份,在镜头前晃那么一下没有任何意义。”

老姚想出一个妙招:“嗨,那就给她加点戏嘛,这还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不是,你怎么也……”高尴尬地笑了一下,“这个戏,是拍一个导演,这些无关紧要的剧情还是不加为好。”

“话不能这么说,你想,导演和演员,可以是拍档,也可以是冤家。在这部戏里,女演员不就是导演的冤家吗?增加戏剧冲突,更有看点。”老姚软磨硬泡。

高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没再吭声。

“那就先这样改着。来,阿蒙,你也说说你的想法。”老姚似乎对自己的创意很满意。

阿蒙挺直腰,清了下嗓子说:“就像老姚所说,高导的这部电影十分正能量,同时也具有现实意义。但是,这个导演的成功之路会不会太顺利了?电影要表达的主题是‘一个导演的愤怒’,而不是‘一个导演的成功’,愤怒的情绪应该一以贯之,导演的成名之路不能那么顺利。”

“对,整体情绪要饱满,前悲后喜就太分裂了些。”老姚不住地点头。

我们在“秘密基地”群聊时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要齐心协力地帮助高把电影构思修改得尽善尽美,这是我们计划里的一部分。于是,我也急忙附和:“没错,好电影不能那么泾渭分明,悲喜交加才好。”

高茫然地看着我们:“怎么讲?”

阿蒙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比如,导演在看到公益电影的征集通知时,就已经超出了官方规定的投稿时间,这不就给愤怒的导演出了难题吗?”

高说:“是挺难的,导演就不能参加比赛了。”

“要参加,导演拍摄好公益电影后,把作品寄过去,却被工作人员告知严重超时。导演很着急啊,四处求情,却得到一连串的冷漠回应,最后惊动了主办方的大领导。大领导是个惜才之人,破例让导演参加了比赛。”阿蒙一口气说完这些后,又将两条胳膊架成读报的样子,露出和老姚一样的满意神情。

高挠了挠脖子说:“逻辑不太对,导演看到征集通知时不就已经晚了么?明知道超时还要去拍电影?”

阿蒙说:“我们可以安排导演忽略征集时间。”

高似乎有点不耐烦:“观众不是傻子,而且,愤怒的导演是要靠才华取胜,不是靠权力的施舍。”

“怎么不是靠才华了呢?”阿蒙的右手有节奏地敲了敲桌子,“正因为发现了导演的才华,领导才特批的。”

老姚说:“没毛病。”

我也跟着点了点头。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遇上这么懂行的领导?”高说。

“你没在事业单位待过,你不懂,”阿蒙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我们单位领导就是这样呀,所以才提拔了我。”

“太扯了。”高把视线移向窗外,远处的海面有雾升起。

轮到我了,本来我对高的构思没有任何想法,但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和妻子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光,于是突然有了灵感。

我对高说:“剧情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已经补了一个女演员,以及一段权力的游戏,你说,还缺什么?”

我告诉他:“或许我说的这个,能让阿蒙修改的那段剧情变得更加自然——愤怒的导演在看到征集通知的那刻,就发现为时已晚,他为此四处求情,并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爱情。”

“什么?爱情?”高瞪大眼睛,“他怎样找到爱情?和接线女客服还是惜才女领导?”

我说:“这个还没想好,反正我觉得如果电影没有感情线的话,就缺少了很多温度。”

我和妻子曾经在电影院看了那么多场电影,现在能回忆起的,却只有关于爱情的零星桥段。显而易见,爱情是多么重要。

“一个爱上了愤怒的导演的女人去找领导求情,然后惜才的领导发现了导演的才华。啧啧,这样就更通顺了。”阿蒙若有所思。

“嗯,郎才女貌,一段佳话。最后再安排他们结婚,生俩孩子,皆大欢喜!”老姚也为我点赞。

高挠了挠头,把后脑勺抓出一个鸡窝。他说:“你们说的这些,不太好。你们要相信一个专业导演的眼光。”

四人面面相觑,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老姚首先打破沉默:“高,你别误会,没人质疑你的专业水准。我们只是站在观众的角度,讨论了更想看到的画面。”

我说:“你也要相信,我们代表了大众平均审美水平。”

“比大众水平稍微高屋建瓴一点。”阿蒙补充。

作为高的多年好友,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怀揣梦想的高变成落汤鸡。以观众的角度,我们当然知道什么类型的电影才能大火,但是高简直油盐不进,这真让人头疼。

老姚干笑一声,打圆场道:“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希望拍出的片子更受欢迎嘛。只有更受欢迎,票房才能卖得更好。”

“是啊,愤怒的导演同时拥有了事业与爱情,励志又温情。到时候电影上映,一个人去看不突兀,小情侣去看也蛮合适,观众不就多了么?”阿蒙不愧是当领导的料,分析得头头是道。

“再添点亲情元素,就适合全家一起看了!”老姚突然灵光乍现,“愤怒的导演曾经为了梦想与父母决裂,最后收获了名利又抱得美人归,衣锦还乡,给父母买了套大房子。对了,大房子的场地我来提供,我们公司最近新出了几处高端楼盘,那环境那设施,绝对没得说,保证上了镜漂漂亮亮,顺便也正好帮我打个广告了。大家看,怎么样?”

“电影要是这样拍,指定男女老少都爱看,必火无疑,票房飙升不是梦!”阿蒙拍手叫好,“咱们抓点紧,说不定还能赶上贺岁档。”

“疯了吧?你们知道拍摄一部电影多么艰难吗?”我们说话的空当,高又开了一瓶烧酒。

“时间设个限,努力赶一赶嘛。”这是我们销售主管的口头禅,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认同它。我的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似乎已经看到了我的名字出现在贺岁档的荧屏上。如果赶不上大年初一、大年初二,大年初九、初十也行,就算是正月十五也没关系。到时候我要连包几场,邀请我认识的所有人围观,让我的妻子看看,我不是个无能的丈夫,单是这一次的票房分红便足以供她未来的宝贝儿子读完大学;让我公司的同事们看看,我迟迟不生孩子,并不是因为每天忙着讨好客户,而是电影人的另一重身份占据了我的全部剩余精力。从此以后,他们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毕恭毕敬。这群白痴。

“小万说得对呀,时间就是金钱,咱们应该从现在起抢夺时间。今天把剧本定下来,明天就开始选演员吧。”老姚做事从来都如此干脆利落。

阿蒙说:“演员呢,一定要用新人。去年我给单位策划联欢晚会,用的都是刚毕业的演员,他们多听话呀。演员一旦出名成了明星,就都飘了,摆架子的可万万用不得。”

“再给电影找点原创音乐,成本低,歌红了还能赚一笔版权费。”老姚简直是个跨界商业天才。

“到时候多找几个带货能力强的大V推广。”

“在微博搞点转发抽奖什么的。”

“周边文创产品也安排上。”

我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一时忘记了身边还有高的存在。直到高干咳一声,我们才打住。

老姚说:“扯远了,我们回归剧本。”

“对了,芥末豌豆是不是可以改成芥末口香糖?在片场大家不都喜欢嚼口香糖么,口香糖吃起来也方便些。”阿蒙提议。

“口香糖?”或许因为喝多了烧酒的缘故,高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芥末味儿的,你吃过?”

阿蒙实话实说:“没有。”

“那让我去哪找?”高的眼睛里生出红血丝。

老姚插嘴:“用薄荷味儿的代替呗,反正观众也闻不到。”

“观众怎么能知道口香糖是芥末味儿?愤怒的导演吃口香糖前要先喊一声‘我吃的是芥末味儿’吗?”高很生气,但我想到那个画面却不自觉地笑出声来,高马上盯住我,“笑什么?”

我突然想到海上漂着的白色,那个不知是人还是死鲸鱼的白色物体。于是我止住笑。

“别较真,电影嘛,都是虚构的。”阿蒙故作轻松。

“虚构的就能胡编乱造了?你们这样,和他们有什么区别?”高不依不饶,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我们都吓了一跳。

我们作为高的发小,绞尽脑汁帮他出谋划策,却不料竟被指责为那些艺术盲的同类。我们觉得委屈,却并不打算和他计较。电影拍好后,相信他一定会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高不再看我们,他的眼睛像迷航的鸽子一样四处乱窜。突然,他指着门框上方的墙角问:“那是什么?”

高发现了我们安置的摄像头。这是我们计划里的另外一部分,我们想要记录下电影研讨的全过程,剪辑后用作电影花絮,向观众呈现一个兢兢业业的导演高。安摄像头是老姚的提议,老姚通过摄像头发现过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发现了商场间谍。我打算回头在家里也安一个,监视冷落我的可疑妻子。

“那是什么?”高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高变得愤怒,正如要拍的电影一般,高变成了愤怒的导演。我们窃喜,能拍到这样的花絮简直是天意。但我们要装作一无所知。

阿蒙说:“什么是什么?”摄像头是阿蒙下午安装的,老姚傍晚调试过,确保正对着高。

高说:“那个会闪红光的东西。”他的视力真好,我都没发现有红光。

老姚搪塞:“噢,烟雾报警器吧。”

“骗我?我是干什么吃的,难道看不出那里有个摄像头吗?明明是摄像头,你他妈告诉我是烟雾报警器!”高拍案而起,又指着窗外对我说,“海里那白色明明是个人吧,你他妈告诉我是海洋浮标!”

什么人?老姚和阿蒙发出疑问,伸长脖颈往窗外看,但是雾太浓,白色看不到了。

高开始砸东西,我们继续窃喜,这很有冲击力,之前我们还担心他的表现太无趣。毕竟,从小到大,高都活得很压抑。

高像一头发怒的牛,红着眼咆哮:“你们录什么?你们在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你们的修改建议,你们就会转卖我的电影创意!你们牛逼,干脆把我的电影名也改了吧!

不得不说,高的想象力真丰富,他一定是个前途无量的导演。

老姚连连摆手说:“误会大了!高,电影名字你做主,完全由你做主,这是你作为导演的权力,就叫《一个导演的愤怒》。”

“改!他妈的,我改!”高愤怒地冲出包厢,留下我们仨目瞪口呆。

老姚说:“卡。”

阿蒙愣了一下:“什么卡?信用卡?钱不够吗?”

老姚叹了口气,指指摄像头:“拍摄可以结束了,卡吧。”

阿蒙拿出微型遥控器操作起来。窗外的雾越来越浓,我有点担心高。我问他们:“高会不会做出冲动的事?”

阿蒙推推眼镜说:“跳海吗?”

“不会,”老姚斩钉截铁地说,“他游泳那么厉害,淹不死。”

的确,高是我们几人中水性最好的。中学时代我们经常在家乡的人工湖游泳,每次搞恶作剧都会派高去偷女孩脱在岸边的鞋子,高总能一口气潜游许久。

“我现在并不关心高会不会跳海,只担心我们的电影计划会搁浅。”老姚有些生气,“有些敬业的演员已经自掏腰包,花高价添置了新衣新包新首饰。”

老姚极有可能说的是锥子脸新夫人,因此他不希望造星计划就此打了水漂。

我说:“或许等高酒醒之后就会认可我们的计划。”

“管他呢,”老姚吞下一整块寿司,“他不认可的话,咱们仨就自己拍,创意算咱们的。”

阿蒙频频点头:“就是,好歹我们也是科班出身。”

第二天,阿蒙联系到一名正在读摄影系的大学生,让他按照我们讨论的思路执行拍摄。电影的制作人和导演那两栏都冠以老姚、阿蒙我们三人的名字。当然,我们没有忘记高,他的名字被放在花絮演员表中。

半年后,《一个导演的愤怒》上映,愤怒的导演抱得美人归,衣锦还乡,给父母买了套大房子,还生了两个孩子。高、老姚、阿蒙我们四人那天在居酒屋被摄像机拍到的画面作为彩蛋出现在影片最后。如我们所料,电影院座无虚席,观众偏爱皆大欢喜的结局,更热衷于猎奇的花絮。首映当天,我和妻子坐在影院,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如同我们热恋时那样。

然而,树大招风,急速攀升的票房引来专业影评人质疑。他们一边倒地批评正片部分远不如花絮精彩,甚至还人身攻击,指责我们没有常识,竟然把一部电影割裂成无关紧要的两部分。

原来,这个圈子不只遍布潜规则,还对新人导演充满敌意。那又怎样呢?我们并不以此谋生,职业导演拍出的片子可能都无法在院线上映,我们却成功地做到了。更重要的是,高凭借忧郁的气质与出色的演技收获了一大批粉丝,连眼神刁钻、嘴巴毒辣的影评人都不得不称赞高的表演自然天成。很快,高的导演身份也被曝光,但是没人关心高曾经导过什么片子,他们只是感叹导演才是演技最好的演员,并鼓励高将重心置于演戏上。

毫无疑问,高火了,我们的计划成功了。我们在“秘密基地”里热烈讨论,准备组个庆功宴,然而当我们联系高时,却发现已经被他拉黑。这令我们费解,我们都不相信高是见利忘义之人。

“秘密基地”顿时安静下来,高最擅长让人扫兴。十分钟后,阿蒙发来一段视频,说高上了微博热搜。视频中高瞪着双眼,像电影花絮里一样愤怒,对打探隐私的娱记大声吼着“滚”。

我突然想起我的关注列表里有高的微博,于是翻了出来。高已经弃用微博多年,今天却更新了一条状态。他发了一张黄昏海的照片,海里有个若隐若现的白点,和那晚我们在春风港看到的一样。我将照片放大,想要看清神秘的白色究竟是什么,可是画质太差了,依旧看不出所以然,但我却意外发现,我们去过的居酒屋也出现在照片里。

“高又去了春风港,还特意拍了那家居酒屋。”我把高的微博截图发到“秘密基地”,高给照片配的文字是“再见”。

“我就说嘛!”老姚突然激动起来,“高没想真的拉黑我们,他只是入戏太深,再加上突然成名,一时缓不过来而已。他应该是感激我们的,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

“对对对,”阿蒙进一步分析,“他说‘再见’,一定是在暗示即将与我们再次相见,我们得给他点时间缓缓。”

我觉得老姚和阿蒙说得没错。“秘密基地”重新热闹起来,老姚说:“我有一个新计划。”

我盯着屏幕,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王李西子
1月 17, 2023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相 关 文 章 返回顶部

  • 苏丹红

    一 曾有传奇流于民间:有灰羽,嗜血者,点血为琥珀。 黄昏时分,他看到一群灰鸽盘旋着飞向夕阳,紧握诗篇的双手因为激动而止不住地颤抖。他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把裁书刀,郑重压在手...

    王李西子 阅读 1150
  • 旅行公司

    周染捏着手中的飞机票仍有些惴惴不安。 一周前,周染收到旅行公司发来的短信,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前往,面前站着公司里唯一的员工董阿。但董阿的身份很高,名片上印着“旅行公...

    单桐兴 阅读 704
  • 重聚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中央火车站。我自纽约州阿迪朗达克斯山中外祖母家前往波士顿附近鳕鱼岬母亲租下的小别墅,我曾写信给父亲说我将在纽约换车,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停留,问...

    约翰·奇佛 阅读 1430

寻读经典 © Copyright 2024

备案许可证号: 粤ICP备16045007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