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海水

远方的海水

我想和你结婚,天亮就去。

2月 20, 2023 阅读 420 字数 4472 评论 0 喜欢 0

到上海的第十一天,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在床板上躺很久也无法入睡。起初,我以为是惧光的原因,睡前总会把窗帘紧闭,用胶带遮住墙上的夜光钟。可事实上,我是对光线异常敏感。黑暗里我能看清很多东西,衣橱、盆景、吊柜都扭曲成了弧形,像是缓慢推拉的焦距,很快便摧毁了我的梦境。

我想,这一过程根本就遥遥无期。很多个夜晚,我都要靠安眠药催眠。糟糕的是,那样的睡眠总是深深浅浅,导致白天我根本无法专心做一件事。哪怕是去煎蛋,往锅底淋上油,细碎的油爆声一响,我就什么也不想做了。就这样,很多小事都变成了奢求。

那天,在我在阳台坐了两个小时后,我决定出去看看。我沿着小区外唯一的马路走,跨过一座桥,桥下有清理淤泥的船。又穿过一座高架路,期间和母亲通了一次电话,她向我抱怨生活的琐事。等信号灯时,我才发觉夜晚太亮了,车流从来都是应接不暇。我不想再走,就坐在花坛边,拨出一个电话。

“你来找我吧。”我说。

我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会儿,她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半空落下稀松的雨,把广场前的树淋得沮丧。她站在屋檐下,穿着一件绿色的水洗衬衫,长过腰的宽大外套,麦色的短发像是天上的乌云。以她的性格,她应该早到了很久。

等我走近,她抬起了头,提了一下肩膀的帆布包,图案上的卷发女人皱起了眉。

“你怎么又迟到了?”她看着我,没有半点儿陌生感,“手机没电了,我连抽了三根烟,你知道有多冷吗?”

“去买了打火机,又不小心走错路。”我也看向她,对视总让我觉得无限贴近,“去做点儿什么?”

“随便,反正没有地铁了。”她叹了一口气,“你想做什么?”

“住下来。”

“嗯。”

几乎没有犹豫,我们心照不宣地走进雨里。广场上没有人,变幻的数码牌上闪烁着光,大理石都被雨水浸成深色。她用手挡雨,步伐走得飞快。我一直跟在她身后,只有过人行道时我们站在了一起。可等到红灯变绿,我们就又恢复了前后的顺序。

深夜的城市寥寥无人,只有无数呼啸而过的引擎声。我们一连找了三家酒店,都是满房的状态。她没说什么,我们就继续在雨里行走,寻找街上明亮的地方。后来,我们在马路边找到一间破烂的小旅馆,她拉着我跑进去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一些。

推开门,我们熟练地抱在了一起。她用力勒住我的腰,在黑暗里抬起头,吻上去的那一刻,所有熟悉的感觉接踵而至。我们像是两枚粽子般滚到床上,轮番把呼吸喷进对方的耳朵。我趴到她身上,膝盖不断顶住她的跨,她开始发出很小的呻吟声,右手去解我的腰带。可她摸了很久也没找到环扣。我站起身,把裤子脱下来。她叹了一口气。

“去拉上窗帘吧。”她轻轻对我说。

我踩着冰凉的地板,走去窗边。那扇窗户太瘦小了,像是个骨肉如柴的老人,窗帘也满是破洞,拉扯时发出陈旧的声音。

做爱的时候,我想起了一片海,浪在呜咽,水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有几只航行的轮船,白色的烟都成蘑菇状浮向天空,变成一朵云。我坐在岸边削杨桃,身边放着泡好的方便面,抬起头时,天上飞过一群海鸥,鸣叫声和潮水此起彼伏。

冷。

我躺在床上,侧着身,一半的身体裹在被子里,保持着婴儿从母胎里刚出生的姿势。都不用想,这个姿势肯定丑态百出,如同小时候尿床的局促感。我想翻个身,可被子的上部分团成一个球,抵住我的肚皮,一扯就耗费很大力气。

黑暗里,她没有说话,屋子难得安静下来。这样的境遇让我一时有些难耐。有段时间,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离开了,床上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好在这时候门缝里吹过一阵风,我哆嗦了一下。她应该是察觉到我的冷,起身戴胸罩的时候,顺便打开了空调。干燥的风呼呼地吹出来,我松了一口气。她走回床边,按亮台灯,把内裤扔到我的小腿上。

“穿上。”她掀开被子钻进去,“这种小旅馆,被罩都洗不干净,很多传染病。”

我突然觉得有力气了,翻身坐起来,把内裤软塌塌地提到屁股。

“怎么不抽烟?”我问她。

“抽烟?”

“以前的这个时候,你都会抽烟的。”

“我不想在你面前抽。”她边玩手机边说,“而且我戒了,戒很久了。”

“可你刚才等我的时候,不还说自己抽烟吗?”

“是。”她打了个哈欠,“那大概是我这几个月第一次抽了。”

不知为何,她放松的状态让我不适。我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原因,可能只是无数弱不禁风的瞬间。特别是当聊起很多物品、生活,哪怕是对一部电影的看法时,我们的观点都截然不同。像是以前一样大吵一架?我不愿意,她现在可能都不想去争辩这些。也许她常抽烟,也许她就在骗我,但她编出的谎言总让人无法完全的揭穿。这可真奇怪,我说到底是多么讨厌隐瞒之人啊,但我却和她在这个密闭空间里待了这么久,就刚刚。

我没再说话,整个人蜷缩进被窝儿,手顺着被单滑向她的肚子。那上面还有些湿漉漉的触感。我什么也没做,就把手放在那儿,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正握着一块棉花。那些不适感减弱了许多,但沉默带给我的难耐又在助增。好在这次沉默没持续很久,她就放下手机看向我,眼神里盛满了湖水。

“你知道么,你把我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我根本找不到你。”她的声音很细,“我失眠的时候,我工作到半夜的时候,想起你,只能跑去酒吧。就我一个人,喝三杯威士忌,给你打几十个电话,都打不通。为什么呢?我很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想再见你了。”我对她说。

“那我们现在是在干嘛?”

“见面。”

“你记得你以前说过,再见我就是大傻帽。”

“我没说过。”我耐心地想了想,“我好像说的是,不想再见你这个大傻帽。”

“哦!”她笑了一下,“你依然这么无聊。”

“很多事情就是很无聊啊。”

我说完,想着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但迎接我的只有沉默,这漆黑夜晚的第三次沉默。

再次睡过去大概是十几分钟后的事,这段时间我插上电源,烧了一壶开水。其实我并不渴,只是水泡沸腾的声音聒噪有力,刚好能充满整个房间。我很快就睡着了,那是我最近睡的最快的一次。

我梦到一个景象,那时候刚入冬,我去超市买水果。回来的路上,延安高架顶部有一个人要自杀。围观的人群一圈接着一圈,我费了些力气才挤到最前面。那个人好像在哭,腿跨在高架桥的护栏上,两只手不停地在脸上擦试。他朝下面大声叫喊,可他站的太高了,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人群后来就慢慢散掉。救援队来的时候,很轻易就把他拽了下来。那时候已经傍晚,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来,他就显得特别孤独。

醒来的时候,她正靠在床头吃饭,把土豆片放进米饭里。听到我翻身,她擦擦嘴巴上的油,喝了一口啤酒,凑过来吻我。冰凉的液体流进嘴巴,我又想起刚才的梦来。

我坐到床角,从地板上捡起她的大衣,在口袋翻了很久,才找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我点着,烟叶燃烧时发出细碎的声音,火光在眼前一折一合。

“刚才点的夜宵,在你睡着的时候。”她边咀嚼边说,“送到的时候我没穿几件衣服,就躲在门后拿的,太滑稽了。”

这会儿她蹲在床上,后背的肌肉仿佛流水,内衣在肚子上方勒出一小块肉。她应该是察觉到我在看她,就故意把咬东西的节奏放慢。有一瞬间,她的侧脸看上去特别好看,鼻子和嘴巴形成明显的高度。我安静下来,呼吸都变得匀称,说起来,我都好久没这么沉浸地做过一件事了。

“你最近在干什么?”我问她。

“旅行,瘦下来,养一只猫。”她吃着东西,说话很含糊。

“就这些吗?”

“就这些。”

“你想不想纹身?”

她要说什么,但支吾了一下,又把话吞回去。我只好换个姿势坐着,不停地吸烟。

“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纹身挺好的,至少我这么认为。但不是纹那些凶神恶煞的东西,那太傻缺了。我想在身体上留一些清新的图案,比如西红柿、枕头、三根火柴。看上去很寡淡吧,又没意义。但我一想到这些,就会觉得舒服。纹身真的挺好的,不对,是太好了。”

“是很好啊。”她耸耸肩,把被子掀开。我费了好大劲才看清,在她左脚的位置,有一束乌黑的麦穗,挂着细长的叶子,里面嵌着大小不一的麦粒。从脚踝蔓延到小腿,像是跳动的火苗。

我突然就难过起来,连烟都不愿抽。我注视着那截麦穗,尝试和它对话,比如询问它从哪里来,是如何被刺进去的。我感觉它同样在注视着我。后来,我的思维就开始混乱,很多线条出现在眼前,循环穿梭在一起。昏暗的灯光洒下来,像是枚疲倦的月亮。

过了很久,她从背后抱住我,下巴在我的锁骨摩擦。我们就这么贴在一起,看着墙上锈掉的钟走了三圈,嘀嗒的声音像是水珠。

“能给我讲两个你的故事吗?”她说,“关于生活和感情,发生在没见的这段时间里。”

“为什么讲这些?”

“我要听。”她很快地回答。

我想着该说些什么,就把剩下的半截儿烟抽完。她就趴在我身上等着。我是多么不愿给别人说起我的生活,那样描述起来肯定会夹杂情绪,絮絮的方式单是想起来,就会令我浑身不自在。可是那时她离我那么近,她的心脏仿佛就在我体内跳动,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上个月,我去小区打篮球。晚上七点多去的,一直打到十一点,都没有人来。关键我上学那会儿,也就七八年前,城市里全是篮球场。晚上探照灯一开,无数人头窜动,去晚了都没位置。我操,我真服了,现在的人都不打篮球吗,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大声说。

“你下次打球可以叫着我。”

“算了,我可能很久都没有打球的欲望了。”

“你打球是为了什么?”她亲了亲我的耳朵,“健身,想参赛,还是单纯喜欢?”

“都不是,没有理由。”我说。她还没发觉这个故事是编的吗?“我做很多事都没理由,就像现在见你。”

她把我手里仅剩的烟屁股接过来,吸了一口,烟顺着空气爬到天花板上,眼前浑浊得像是雾。

“说感情吧。”她说。

“去年冬天,我前女友从国外回来,我和她在街上走。后来下雨了,我们跑去找避雨的地方,结果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流浪猫,很可怜。她就去便利店买了火腿肠,面包,和矿泉水。喂猫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事,比如怎么用放大镜看到宇宙飞船,金字塔到底是不是外星人的家,糖果和蜂蜜到底哪个更甜,走在路上突然挖前面中年男人的鼻孔会发生什么。”

“真的吗?”她瞪大双眼。

“当然是假的。”我说,“事实上,她说她总失眠,我就带她去听我很喜欢的交响乐,演出进行到一半她就睡着了。后来我们过了夜,一早起来她就飞去了德国。”

她把烟丢掉,灰烬跳出半米远,落进地板缝里。

“你真的很特别。”她把我抱得更紧,我们的皮肤仿佛就要渗透在一起,“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刚才和我做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你呢,你在想什么?”

“现在是我问你。”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我想和你结婚,天亮就去。”她盯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我们在上海租下一间房子,白天我去工作,你在家做些想做的。周末我们开车到郊外旅行,在草地上烤肉。如果你能赚很多钱了,就换我在家。如果没有,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挺好的。”我说。

“哦对了,在我们死前,我们种下一棵橡树。最好种完就死去,让它自己慢慢长大。这样我们就像一对正常的夫妻,有孩子,但我们还不用教给它生存的技巧,因为它是一棵橡树、一切就像蜻蜓点完水一样。”

“更好了。”我说。

“那你呢?”

我扭过头,雨不知何时停了,玻璃上挂满了繁密的水珠,把路灯的光晕出一片暖黄。我猜想我打开窗户,那些潮湿的水汽就会氤氲进来,把房门吹成蓝色,灯光吹成透明。脱落的墙皮一定会重新沾上,被罩和牙刷浮在半空。整个房间都折叠到进马桶里,随着漩涡卷去水底。

是一片海水啊,我多想回答她。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转身抱住她的那一刻,我差点就要哭出来。

孟纯青
2月 20,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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