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栋未经粉刷、外表寒酸的平房。大门跟墙壁同色,这房子看上去就没有门。但是,肖民的父亲从那里出来了,动作很快,短发梳理过,带着笑意。肖民很久没跟父亲联系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他快毕业的那年,父亲开车送他去东湖边上的破大学。肖民对那辆车记忆很深,家里生意好时,花二十万买的日产。当年老家的房价是一平两千,母亲那时候总说父亲是骑着一套房在路上跑,不久后父亲开着这辆车失踪了两年,听说是带着歌厅的一个小姐跑了,小姐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肖民也没有问母亲真相是什么,他总是能成功地让自己不去想自己不愿知道的事情,反正不是他的错,他告诉自己。这种新的虚伪能让他快乐些。两年后,父亲一个人回来了,他咒骂着那个小姐,扬言把她打进了医院,但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让父亲进门。酒后的父亲说他操厌了那个小姐,操厌了他的老婆,他操厌了所有人。如今这辆日产停在这间平房的小院子里,看上去老旧、破败。想到城里的房价早就翻了好几倍,而这辆车拉到二手车市场不超过四万块,肖民笑了,真他妈活该。
提前打个电话我就去车站接你了。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过他的双肩包,很轻,里面他就放了两件短袖和两双袜子。
准备待几天?
两三天,我晚上看看票。
那明天我开车带你去大峡谷看看,穿过野山关就到了,我也还没去看过。
好。
其实他对大峡谷没什么兴趣,可除了好,他还能回答什么呢。
父亲领着他走进屋子,房子里面比外面好多了,有个漂亮客厅,有两间大卧室,外面那间挂着紫色的蚊帐,里面那间有幅大油画,画上面是空旷的天安门。父亲把肖民的双肩包挂在有画的那一间。枕套和被套都换过,但床铺还带着底层的潮湿味,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走回客厅。父亲正在厨房把土豆、茄子、青椒、西红柿洗净,然后把它们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肖民不记得父亲做过饭,倒是父亲曾砸坏过一张吃饭的玻璃桌,他当时就坐在玻璃桌旁,那张玻璃桌变成一小块一小块,溅到他脚上,流了一地血。
父亲倒了点油,把菜放进煤气灶上小锅。肖民在旁边站了一会,太阳西沉,他总有种锅就要糊了的错觉。父亲告诉他,断的那几年,客户都被别人抢了,过去的门面,一个卖了买了这栋房子,一个租给了天门佬,你看看我,现在过得比以前轻松多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的样子很奇怪。你呢?在广州开档口生意怎么样?肖民还没开口,门外来人了,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手上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是一坨黏稠的肉。父亲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对肖民多说什么。肖民看着女人,知道父亲又撒谎了,除了他自己,他谁都没操厌。
那天他们三人吃完晚饭,他就进了那间潮湿的房间。晚上他靠在床上听到父亲和女人在隔壁房间吵了一架。父亲的声音有意压制,但只隔了一面墙,还是很清晰地传来。
不是让你买牛肉吗?为什么买了猪肉,他不吃猪肉,你要我跟你说几遍?
晚上菜场没有牛肉卖了。
怎么可能没有牛肉卖呢?你看看这里,走两步就会看到牛屎,那么多牛屎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牛肉卖呢?你不信去河边上看看,牛就拴在电线杆上,那么多傻逼牛立在哪里,怎么可能没有牛肉卖呢?
真的没有。
你再给老子说没有!
两人的声音让肖民心烦意乱,他注视着头顶上的那张油画,颜色暗淡掉了,过去这张画肯定是鲜红鲜红的,暗淡掉的部分呈灰色,他感觉画上特别像老家商城附近过去那个停车场,那里中间也挂着副毛泽东的头像,四周也是灰蒙蒙的一片,他记起父亲说明天要带他去大峡谷,他没去过任何峡谷,他不知道大峡谷会在他眼前呈现什么画面,他只知道望下去肯定是黑色的,漆黑一片或者是黑色的光,如果大峡谷就在停车场前面就好了,所有的车辆都统统掉下去,都掉进黑色里,都瞬间消失,不知为何,在这个心烦意乱的夜晚他突然对大峡谷感兴趣起来,去看一眼吧,看看完美的黑暗里到底有什么。
他睡到中午才醒。家里来了几个父亲的朋友,他们挤在客厅一边说话,一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们跟肖民打招呼,问他抽不抽烟。有个脸很白的男人喊他儿子,这样的叫法让他无比恶心,这个男人肯定是多长了一个鸡巴,才到处喊人儿子。女人从厨房端出来几碗菜,不知道哪只牛被宰了。吃饭期间他坐在女人对面,他注意到女人坐下来显得胸部很大,他注意到其他人也在看女人的胸部,只有父亲没看。
吃完饭,他们把餐桌上面的木板拿开,下面是台麻将机。女人开始洗碗,父亲开始打牌。父亲和他都没有提大峡谷的事情。肖民拉了张塑料凳,坐在父亲旁边看了会。那个白脸的男人说他刚捡到一个姑娘,姑娘长得不难看,年纪看上去也不大,就是脑子坏掉了,你给她吃给她喝她就跟你走了,他的老婆认识几个安徽人,说安徽农村里正好缺女人,他们准备想办法把她带到安徽去卖掉,价钱都谈好了,六万块。肖民看了看其他人,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刚从厨房走出来的女人,他们都没反应,似乎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接着白脸男人又说多亏了他,不然这个傻姑娘怎么死都不知道。这件事跟肖民没什么关系,他也没想过能做些什么,但他觉得一切都太糟糕了。没过多久,一口口浓烟让整间屋子透不过气,他站起身。
从平房前的院子走出去,前面有一排整齐的墙,从肖民的目光看去,能看到墙背面是拆迁后活动板房的金属蓝顶,墙把泥路分割成一条小径,刚好能容一辆车经过,这是人类命运的分割线,一半是幸运,一半是等待幸运,只有中间这条肮脏的路是不幸的,可惜的是其他的路都被堵住了,两侧的人都只能从这里走出去。快到这条泥路的出口处,肖民不想走了,太无聊了,走到外面又有什么有意思的呢,他觉得毫无办法来抵消这一天,他没法逃过无聊的每一天。肖民注意到泥路边有家叫巨星坊的理发店,巨星两字亮着的红霓虹消融在白光里。
洗头还是剪头?
进了理发店,一个在帮中年女人卷发的男人看了他一眼。
剪头。
坐在旁边等一下,小夏帮他洗个头。
肖民看到柜台后面一个看书的年轻女孩朝他走过来,她把他带到玻璃门后,狭窄的地方刚好容下一个断头台样的洗头池。
躺下来吧。
洗头池上面还有未干的水渍,肖民躺上去脖子和背都很难受。
热水还是冷水。
就冷水。
放水的声音在耳边发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他睁开眼睛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女孩尖尖的下巴。
住在这儿?
不在,我爸住在这。
你爸不会是常带着绿色军帽的那个吧,他常来我们这剪头,我看你们长得有点像。
我爸不戴绿帽子。
女孩笑了,肖民看到她的下巴上有个小疤,大概是小时候磕的。
哈哈哈,也对,他头发快没了,你头发挺多的,据说他家房子盖的楼层高,这次分了三套房。
他真是我爸就好了。
女孩又笑了,下巴在肖民眼前一上一下。
你在看本什么书?
什么?
我刚看到你在看书。
那是考试的内容,我明天要去宜昌考导游资格证,我爸不让我帮他洗头了,这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拆了,租不了马上就要挪地方。
那挺好,别人都说导游油水挺多。
反正我不准备黑那些老头老太太的钱,我爸给他们剪头才五块。
你还挺善良。
还行吧,但到时候谁知道呢,你眼睛闭上,我帮你冲冲眼睛。
无数条细细的水流漫过眼皮,从肖民脸颊两侧落下来,他体验到了这段时间最美妙的时刻。
你知道大峡谷吗?
恩施的那个吗?
对。
这个我知道,我们要考的。
那你当我是你的游客,告诉我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大峡谷里最有名的是有根单体灰岩柱,它近观犹如男根,高度为一百五十米……你笑什么?
你们考这个?
书上这样写的。
挺好,你继续吧。
你笑话我,我不继续了,你起来吧,头洗完了。
美妙的时刻就这样结束了。他不该笑的,无论他想还是不想,他总是能轻易地毁掉一切。之后肖民坐在那张刺鼻的椅子上,他对面的镜子里找不到柜台后的女孩。付账的时候,肖民和她见了最后一面。她说三十块。肖民说我老了以后肯定来这剪头。你短头发比较精神,她把钱放进抽屉里。临走时,他又抬头看了眼那块不显眼的招牌,转头问她,我现在像巨星吗?女孩早就坐到柜台后面去了,没有回应他。
人们到了晚上十点才退场,没人发现他剪短了头发。父亲好像输了钱,说话的态度一直不太好。肖民不知道做些什么能让父亲高兴,他也懒得做些什么。没过多久,他听到了隔壁父亲又开始和女人吵架了。女人大概是摔倒了,或者是被父亲一拳打倒在地,她开始发出哭声。哭你妈。哭你妈。父亲发出更凶狠的声音。父亲离开,就是为了在夜晚揍一个哭声这么难听的女人吗。这就是他赢取的人生吗。肖民想起多年前被父亲打进医院的小姐。她怎么不被打死呢,死了就好了,当时的肖民就是这样想的。
肖民出了门,走到客厅,敲了敲隔壁房门,喊了声,爸。过了一会,父亲推开门,低着头说没事。他看到父亲身后,紫色蚊帐下女人衣服半拉扯着,靠着床背,一边的乳房露出了一大半。
你先去睡吧,明天带你去大峡谷,顺便送你去车站。
肖民点点头,重新回到房间。
再晚一点,他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看着画中的停车场,仿佛父亲和女人就在空旷的停车场中央赤裸着身体做爱。他们四周都是灰色的,风又把四周吹成橘红色。女人的大乳房来来回回晃动,她的下巴尖尖的,下巴也跟着乳房上上下下,她的脑子不太正常,做爱的时候口里要他带走她,还一直说要吃的要喝的。突然所有的车灯都亮起,朝广场中央打过来,肖民狼狈地从女人身上站起来,他找不到自己穿的裤子。他身体的某个部分跟着裤子一起消失了。
肖民转身,抽了几张卫生纸,擦干净画上的液体。他感到了罪恶。他和父亲一样,都喜欢操庸俗的女人。他和父亲一样,从不会考虑母亲的感受。
新的一天,外面下着雨。路上太滑了,大峡谷没法去。父亲问肖民,什么时候回去?他回答,昨晚刚买了票,明天下午回。父亲点点头,那明天我们早点起床,来都来了,看一眼再走。他说也行。这是格外平静的一天,屋子里没有人来,父亲和女人也没有吵架,到了傍晚,父亲载着肖民和女人出门吃小龙虾。途中路过那家理发店,巨星坊三个字不知为何都暗了下来。
你来过这里剪头发吗?
肖民问驾驶位上的父亲。
来过一回,把人剪像屎一样,就再也不去了。
对,像屎一样。
肖民看了看车窗外反光镜中的自己。
龙虾店的街对面有辆面包车,面包车的货箱上盖了一层彩色编织布,肖民吃完一个龙虾,就会看到一个穿蓝色短裤的男人的进去,陆陆续续进去了十几个人。父亲让他别看了,里面都是一些下流姑娘为外地打工的男人跳肚皮舞,跟妓院没两样。吃到最后,货箱内跑出来一个男人,更多的男人冲了出来把他压在了地上,男人在雨地上磨破出了半脸的血。在他上学的时候,父亲在学校也这样压住过一个经常欺负他的男孩,父亲让肖民骑在他身上。一只手把他的喉咙掐住,一只手把他的头按住,对,就这样,他再动的话,就敲他的鼻子,知道了吗?
吃个小龙虾还笨手笨脚。
女人脱掉手套,把纸递给父亲,父亲衣服的领口上有几滴油。
外面水流的声音让他感到很安全,好像尖下巴女孩跟他讲,眼睛闭上吧,我帮你冲冲眼睛。有什么东西流入了他的脑海,这是一种让他对生活产生眷恋、赋予他乐观的东西。
七点,父亲就载着他出了门,车里只有两人的时候,他才对这辆日产熟悉。早上雾气很重,往恩施的方向,父亲往小路上开,他们仿佛开车往天上走。他看到窗户里刚刚亮灯的橘色光线,远处田地上还有没有熄灭的篝火,之后上了一个坡,有栋停工的高层建筑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冒出藏蓝色。他回头看远处的城市,后面什么也没有被照亮。
你记得商城旁边那个停车场吗?
提那个干吗?
没事,就随便问问。
以前等你放学的时候,新来的保安骂我抽烟,差点干起来,还扣了我两百块,那个臭傻逼。
停车场被炸掉了,前段时间又盖了栋新商场。
炸的好。
父亲看着前方,仿佛接下来问的话,才是这次出来的重点。
你妈找男人没?
没,找了我也不知道。
父亲沉默了一会。
肖民也开了口,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爸,我本来不准备来找你的,是妈让我来的。在广州一个老板拿了我四十万的货跑了,那三十万都是妈一辈子攒的钱,还有十万是借的别人的,生意要做下去,还要还债,我实在没办法了。
他话讲到一半,哽咽了,他嫌自己太丢人,但又没忍住。
父亲突然把车停在路旁边。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星期前。
你想要多少?
十万,先把欠别人的还了。
你去找过那个人没?
找过了,店面关了,名字和身份证都是假的。
你就是脑子不好,从小学习就差。
父亲有些生气,在气那个广州老板,也在气他。
两人就在车里坐了会,风把整个野地的气味都吹进车里,他从车前窗里看深蓝色的天空,就像待在深井里等着天色亮起来。
父亲想点一根烟,但没找到火。
你知道,我很多年没做生意了,我也困难,我卡上还有五万块,我先转给你。
他们又沉默了会儿。
父亲把没点燃的烟丢出车窗。
还有五万,等你回去,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父亲将车掉头,两人沿着那条小路,原路返回了。
去不去都没关系,肖民自己知道。因为在昨天夜晚他就抵达了大峡谷,就在那个停车场旁,有个下巴尖尖的导游带着他来到峡谷旁,指着峡谷间立起的那根巨大的阳物,告诉他,你看看,多么伟大的景色呀,你看看,多么美好的景色呀。
他集中精力,终于看清了那根柱子,而父亲就站在柱子顶端,正在对他说话。
你到底需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你想要一个勇敢、强大的父亲吗?时时刻刻告诉你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想让他像太阳一样吗?让你看清自己,照亮你的自尊,让你明白自己是多少胆小,多么罪恶,能唤醒你内心中唯一的道德。还是你只在自己丑陋不堪的时候需要父亲?企图他能代替你下地狱去接受审判,证明你是无罪的。还是你根本就不需要父亲,你觉得自己生而没有灵魂,你的出生就是错误的,是吗?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像孩童般失落地望着父亲,他只是害怕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不见。
停车场内的车灯都亮了起来,它们无视他的阻拦,开着远光灯穿过溪流、水道和大大小小的湖泊,往峡谷开去。接着,光一束一束掉进峡谷里,它们没能填满峡谷中的黑暗,可怕的是,他竟然为这些光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