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什么在远处发出呻吟声,我不自觉地从床上起身。
“难道是在做梦……”
短暂而珍贵的睡眠时间,却被这样的梦给打断,委实有几分懊恼。正想再度倒头大睡,才注意到呻吟声并非来自梦境。
睡在旁边的童龙,额头都是汗,不安地在棉被里蠕动着。
“怎么了?”
听到我的问话,童龙露出五官扭曲的一张脸,直说好痛好痛。这时眺宗也被吵醒,我们两个将童龙的棉被掀开,发现他的膝盖肿得厉害。
自从被分配到众寮之后,童龙已经是第三个发生这种状况的人了。
某个四九日的上午,净发结束开始修剪指甲时,我留意到虽然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自己的指甲几乎没有变长多少,这才意识到我们的体质正缓慢地发生变化。尽管变化程度因人而异,但症状基本雷同。
首先是身体浮肿。严重者手脚鼓胀,肌肉失去弹性,用指头一压即出现凹陷,久久不能恢复。其次排尿次数异常地多,不管跑几次东司都还是尿意频传,以致在时间较长的法要或仪式上,有人会因忍不住而失禁。
还有就是伤口不易复原。由于长时间跪坐,很多人膝盖和脚指甲频繁受伤,伤口很难结痂。有些人的伤口感染霉菌,水肿与剧痛更加严重,甚至发起高烧,只能被紧急送医。童龙也是立刻住院。
这些症状几乎都是因为过度摄取碳水化合物以及缺乏维他命B1引起,一般称为“脚气病”。在永平寺,主要是因为米饭吃太多。所以古参云水经常提醒我们饭量不宜过大。
饭吃太多会生病,但不吃又不行。我们的处境就是如此。
居于众寮的我们,饥饿感渐渐到了极点。不管是坐禅,还是缩在棉被里,想的都是吃,被食物的幻影所折磨。那是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历过的难以形容的饥饿。
就在不久前,我们过的还是极为理所当然的“肚子饿了随时都可以吃想吃的东西而且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生活。但在这里,从凌晨一点半起床到夜晚十点半就寝之间,除了早中晚的行钵以外,完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
而且三次行钵所提供的食物极少,即使有别菜,也是两口就吃光的分量。可以再来一份的东西,只有味噌汤与麦饭,但装味噌汤的钵本身就小,味噌汤又是流质,根本吃不饱。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麦饭。
麦饭也和味噌汤一样,只能多要一份,也就是头钵两碗的分量。区区两碗就会导致碳水化合物的过度摄取,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除麦饭以外,能吃的东西分量和营养都很少的关系。
为了充饥而多吃饭就要生病,不吃饭就要为饥饿所苦。只能二选一。
然而这种饥饿感,又不是徘徊生死之际的那种饥饿,更像是我们被饱食时代所豢养,稍有一点不顺,即被轻易击溃的羸弱,或可说是精神的空腹与饥渴。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精神会走上加速恶化之途,逐渐陷入深深的泥淖。
没过多久,一群成人就开始为一口饭、一碗味噌汤、 一片腌萝卜而产生龃龉。
行钵在僧堂进行,因为公务而无法在僧堂用餐的人,会有所谓“二番饭台”,即在僧堂行钵后,在众寮当番所中排好桌子,以较简略的仪节进食。这时没有净人分配饭菜,而是各人直接从桶里盛装。
没有公平分配,唯有先下手为强。只要稍有迟疑,转瞬间饭桶即见底。味噌汤里的食材消失,只剩下汤汁,别菜、酱菜也一片不留。完全没有为他人着想的意思。我看了实在气不过。
“嘿,好歹想一下别人吧。”
为这件事义正辞严的我,倒不是说比他人冷静,而是真的痛恨那些只顾自己不顾他人死活的家伙。
古代佛制中,吃被当作染污的一种。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吃这件事还真令人感到厌恶与肮脏。永远无法满足,难以抑制地想要更多,自尊也在不断地受损。
不只众寮有二番饭台,各寮舍都会在各自相当于当番所的地方用餐。众寮中,二番饭台是由轮值的直寮加番准备;直寮加番同时也负责邻近的堂行寮和讲送寮的餐点以及之后的清理。
餐具清理是将用过的食器放入盆中,拿到众寮当番所下方的洗面所整理清洗。每天直寮加番捧着盆来到洗面所时,都有好几名云水等在那里,抢着要吃盆中的残羹剩饭。
“鲁山桑,不要那么理性好不好?”
当我因为看到其他人抢夺残羹剩饭,用手抓了往嘴里塞的场面而一阵错愕时,突然听到有人这么说。感觉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又心虚又自责。想到人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不禁悲从中来。
然而接下来的瞬间,我也伸手抓了一把剩饭送进嘴里。虽然剩饭无滋无味,但一种空虚又复杂的满足感随即在腹腔扩散开来。
做了一件坏事而没有被谴责处罚,新的价值观就会在意识中生根。很快,那种空虚感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那是理性所不能及的地方。闭锁在一切都被压抑的世界,人的理性变得非常脆弱。因为理性无法填饱肚子,也掩盖不住想吃东西的本能。
童龙住院后不久,喜纯也跟着住了院。剩下我们这些人,依然为食物的多少而吵得面红耳赤,抢着吃别人剩下的东西,甚至捡塑料桶里的厨余来吃。
永平寺行钵后的餐余一律丢弃。即使剩下很多,即使我们都饿得七荤八素,在大库院担任行钵清理时也得全部扔进塑料桶里。这样做,说是对食物的不敬也没错,对丛林生活而言却是必要之恶。有剩菜剩饭的确应该深刻忏悔,但为了谨守戒律又不得不丢弃。
理性遵从戒律将食物当作垃圾丢弃,本能随着欲望将垃圾当作食物捡来吃,这两者都是人类的行径。而这种矛盾,也是身为人与生俱来的苦恼与疑惑。
永平寺的修行生活,就是通过对欲望的彻底压制来凸显心智与肉体的分歧,以此不断向我们发出无声的质疑。
吴继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