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阿莎的日月

仰阿莎的日月

告诉寨老,夏至我便来迎娶仰阿莎!

4月 8, 2023 阅读 537 字数 18686 评论 0 喜欢 0
仰阿莎的日月 by  孙振宇

那些赞美夏天和太阳的浪漫文字,不可全信,一般是在空调房里写出来的。大三暑假,烈日高悬,天气炎热,无事时我常去州图书馆蹭空调,看看闲书。工作日图书馆里人不是很多,来的主要是老人、孩子或孕妇,我喜欢选一本书找角落处看,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儿,待天色晚,凉快了就离开。有天我在书架的边缘处发现一本小册子,册子被塞进了两本厚厚的县志中间,如果不像我这么闲会细致检索书架的话,就很难发现这本书。小册子很旧了,用相当规整的骑马钉装订,但并无书号,应该是私印的,封面的标题叫《仰阿莎的日与月》,看样子是本故事书,书上写着作者叫乌化,梗概说这是一位叫仰阿莎的苗族女神的故事。我蛮好奇,因为我大学时写过一篇论文,就是研究这个以仰阿莎为主角的苗族叙事古歌,我知道故事的情节,大概说的是一个从水中诞生的苗族女神,先嫁给太阳,后因为太阳辜负而转嫁给月亮的故事。我想看看这本书写的是不是这个,就翻开了册子,果然,第一页就开始从仰阿莎出生说起。

少年乌化将永生记得仰阿莎出嫁的日子,那是整个大苗岭的辉煌日子。彼时太阳自东方的东海而来,他的九架巨大马车降临苗岭,人们见之无不欢歌起舞,连山精树怪、狐妖兔仙都来祝福……

故事的缘起发生在很久以前,从前苗岭四季多雨,少有阳光恩泽,稻子收割后不能晾晒,日子长了就成了石屑和灰尘,无法食用。人们希望太阳能普照万物,能晾晒稻谷以丰衣足食,更为了靠丰衣足食去繁衍子孙,便祈求山水之神去孕育一位宇宙无双的美丽女子嫁给太阳,以示苗岭百姓对太阳的虔诚信仰。寨老让众人设法坛,摆祭品,请仙师巫者施法,令千家万户供奉,如此上达天听,山水之神便于元日在绵延苗岭的清水江中孕育了一个女婴。是日,清水江上鹭鸶翱翔,水鸭泛波,万千蝴蝶飞舞而来,蝴蝶群下的江心激流里,产生了漩涡,在漩涡的中心,又涌起汩汩清泉,这泉水将一个女婴从江中浮起,捧至半空,苗寨寨老乘船至江心,在水柱上抱起女婴,向岸上的众人展示,人们无不拍手称好。大家喜爱女婴,给她起名叫仰阿莎,意为“清水姑娘”。

仰阿莎天生有神性,甫一降世就会笑,一年过去,就能歌唱,童稚时,就会织布绣花,她的歌声婉转,响彻山岭、江河和村寨。那歌声使枯萎的山花焕发,使干涸的水井涌泉,在夜晚把人们高高抛入云端,再在晨曦把人们轻轻放回地面。仰阿莎的身体变换多态,与自然同为一体,她从悬崖上跃下,就会幻化成一阵风,拂过吊脚楼美人靠上姑娘的脸颊;她在清水江戏水,身体就会成为水,能攀上水车、穿过石缝、眠于江底;她在杉木林休憩,臂弯就会长出树枝和嫩叶,翠鸟且行且落,与仰阿莎共呼吸。仰阿莎美艳绝伦,她一笑,松果就掉落,冷水就沸腾,男子就能用一根针劈开钟乳,她一哭,瀑布就断流,火焰就熄灭,女人绣帕上的花朵就枯萎。

寨中老少惊异于仰阿莎的钟灵,感佩于山水之神造化出如此至美至纯之人,纷纷齐唱:“路有千万条,歌有千万首,千万条路我们不走,千万首歌我们不唱,我们来唱仰阿莎,我们来看仰阿莎:头发像丝线、面庞像茶泡、眉毛像竹叶、牙齿像白银、裙褶像菌子、裙角像瓦檐、腰带像鱼鳞、身上的花衣呦,像孔雀开屏……仰阿莎啊仰阿莎……”

仰阿莎被万家养育长大,转眼到豆蔻之年,已经可以准备出嫁,苗寨中人无不欢欣。寨老通灵与太阳约定,三月十五姊妹节游方时可与仰阿莎相见,那时可决定要不要娶仰阿莎为妻。其实太阳早欲把仰阿莎据为己有,他在云天之上俯瞰人间万事万物,仰阿莎也逃不过去。仰阿莎在清水江面浮沉,他便把日光凝于江面,眼神随仰阿莎的身姿游移;仰阿莎在梯田帮人家插秧苗,他就观察她的脊背、腰肢和腿脚;就是仰阿莎在树荫下乘凉,他也要在枝叶的间隙把斑驳的光芒投在仰阿莎的脖颈上……太阳把光辉安放在仰阿莎身上,苗岭的人见了都知道,这是太阳在向世间传递喜兆,媒人们都歌唱:“天上有个美男儿,家里金子砌成墙,银子铺成路。他对姑娘最真心,白天黑夜不离姑娘身。快去同他游方,游方做一家。游方多了心相爱,姑娘离不开太阳。”

姊妹节当日,太阳化作人形来到苗岭,苗岭上下,一片沸腾:千户苗寨上炊烟四起,厨房的妇人在煮五色姊妹饭;汉子们在场坝斗牛,喧嚣声不绝于耳;姑娘与后生则在山坡游方,姑娘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斑斓的锦鸡,在围裙后挂满五彩飘带,后生们则吹奏芦笙,打起铜鼓……

歌堂上,众女歌唱:“阿妹暖融融,阿哥乐陶陶,姑娘来陪伴,儿郎来游方。”

仰阿莎也歌唱:“远古的时候,开初的时期,天上谁家哥,人间谁家妹,他们来谈情,他们来说爱。”

歌声阵阵,在半空赛跑:歌声们掠过水面,踏出道道涟漪;歌声们吹过墓碑,碑上的名字闪闪发亮;歌声们拂过枯枝败叶,巨木又重新盎然,发出“呲呲”微响。仰阿莎的歌声最轻盈敏捷,率先淌进太阳的耳朵。太阳听了,很是受用,再看仰阿莎,天生丽质,芙蓉出水,仙姿不凡,他心内大喜,化为火球直冲霄汉,并在空中呼喊道:“告诉寨老,夏至我便来迎娶仰阿莎!”

早年间仰阿莎常在苗岭上玩耍,翻山越岭,涉水过河,好不痛快。自姊妹节那日在山坡听到太阳的约言后,她心里却不那么洒脱了,只觉又惊喜又紧张,这不安和期待似两簇火焰在心里烧。惊喜的是,小时她听寨老说太阳终有一天会来娶她,她明白那是自己命中躲不掉的福气,她的一生都是为了等待这个命定的时刻到来。不安的是,她并不知太阳是何等样人——只知会有福气临近,却不知自己能否消受这福气。

在等待太阳驾临的日子里,仰阿莎左右无事,四处漫游,路经寨子边的大风洞,便进了洞中查探,她见洞中有一少年正望着石壁上的影子发呆,仰阿莎问他是何人,叫什么。少年自称乌化,是苗岭寨老之子。仰阿莎不知道寨老有一个儿子,再问,为何要看璧上之影?乌化说,无事可做,解闷。你看璧上的花豹正栖伏于枫香树下,好玩吗?仰阿莎说,为何不出洞去看真的花豹?乌化自陈因为自己生来就有一种被阳光晒到就会灼伤的病,寨老便把他抛在无法被阳光直射的大风洞中,此处阴气极重,潮湿昏暗,可确保无虞。他从小便在大风洞中生活,每隔七日,寨老便会使人送干粮清水来。仰阿莎在杉木林曾听过年逾千岁的树神说起这种畏惧太阳的怪病,也知只需采集生于苗岭的四十九种草药便能治愈此病。只是熬煮草药的水只能是清水江底最幽暗最深邃之处的清水,寨中水性最好的后生也潜不到那里,因此无法为乌化治病。仰阿莎心想,自己有化身万物的天生神力,可去取水。

约过两日,仰阿莎取来草药和清水,在洞外生火煮了,喂给少年乌化,乌化饮下药,身体冒出黑烟,心内的病灶当即消散。仰阿莎随即拉起他的手走出大风洞,她告诉乌化,洞外的世界才是真的世界,花豹是花豹的样子,不是花豹的影子的样子,枫香树是枫香树的样子,不是枫香树的影子的样子,影子不过是太阳的戏法。少年乌化离开了洞,果然见到了真的花豹和枫香树,见证了白昼和夜晚的交替,渐渐明白了太阳、影子和万物的联系。仰阿莎说,你可知影子的虚假了?乌化说,影子固然是假的。但不可否认,万物也因太阳而存在,没有阳光,我什么也看不到。仰阿莎反驳他说,万物本来就存在,太阳只是比你先看见,如果你在黑暗中早一步发现它们,你就是太阳,或者胜过太阳。

仰阿莎与少年乌化在苗岭周游,她教乌化游泳、爬树、捕虾蟹、摘茶瓣吃。乌化生来从未感受过天地自然万物的奇妙,心里激动,不眠不休地奔跑跳跃。仰阿莎看他玩得高兴,心里却隐隐忧愁,乌化看出来了,问她有什么心事。仰阿莎说,不是坏事,是大好事。只是心里可惜因这好事不能陪你玩得长久,你可知道,夏至时,我就要婚配,嫁给太阳了。乌化说,这是好事,应该高兴。我常听送饭的姨妈说,结婚成亲,是人一辈子最大的好事。

夏至,太阳如约驾着九辆马车来到苗岭脚下,九辆马车的缰绳由另一位汉子统御,太阳介绍那是他的月亮兄弟。太阳使眼色,月亮便从马车上取出那些从东海带来的珍贵礼物:金银、玛瑙、象牙、明珠、玉石……满车宝贝,耀人眼目,苗岭百姓无不惊呼妙极。从山脚开始,人们设九十九道坎迎接太阳,太阳每到一坎,便要满饮一杯牛角中的米酒。太阳一路攀爬,一路饮去,待饮完第九十九角酒时,已登上山顶。众人无不感佩其豪迈、其雄壮、其充沛,于是奏乐起舞,舞者跳起木鼓舞,乐师吹奏芦笙,歌者唱道:“喜看堂前鸳鸯配,一同欢乐一同飞。白头到老不分散,恩恩爱爱到永远……”

太阳正要询问寨老仰阿莎何时出阁来,话音未落,就见仰阿莎被众女簇拥而来。仰阿莎身周百鸟环绕:青鸟探看、喜鹊逢迎、大雁折枝、鸳鸯戏水……她每走一步,脚印上便连枝带叶地生出百花遍地:栀子花、山茶花、牡丹花、杜鹃花……都盛放了。仰阿莎身着银装,那是全苗岭最好的银匠制作的璀璨嫁衣,匠人把熔炼过的白银制成银片、银条和银丝,再压、寥、刻、镂,制出精美的兽纹或花纹,最后焊接、编织成型。便成了仰阿莎身上的银角、银项圈、银围帕、银发簪、银耳环、银手镯、银衣片、银腰链……山水也婆娑闪烁起来。着沉重的银装,不如平日穿布衣时自在,她走得小心,身上的银片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叮铃”声,那声音像闪电一样从她的身体各处传导到心里,她一时不知是银装的重量让自己难以行动,还是那声音让自己难以行动。

仰阿莎先是见了威武的太阳,心下含羞。接着又见了苗岭百姓,受了他们的礼赞。最后,仰阿莎见了陪伴自己长大的万物朋友:高山的黑羊、密林的花鹿、江中的青龙来了;苍翠的山精树怪、妩媚的狐妖兔仙也来了;硕大如苍穹的女人在苗岭上空盘旋,她生有一对蝴蝶翅膀,周身透明,“那是始祖蝴蝶妈妈的魂灵”,连寨里的小孩子都知道,“她也来为仰阿莎贺喜了。”

是夜,太阳与汉子们醉倒昏睡在吊脚楼中,收敛了光芒。人们点起灯笼红烛,再将各寨以火炬相连,苗岭上下,光焰映照,灯火辉煌,各寨的男女老少涌来,仰阿莎的婚礼愈发热闹,奏乐的、歌唱的、诵诗的、划拳的、斗力的、舞剑的、耍戏的、吃酒的、荡秋千的,不一而足,众人不知疲倦,直闹到白天。

次日,太阳西转,仰阿莎身着盛装缓步上了他的马车,向苗岭边境驶去。一路上,各寨都为仰阿莎修建了别亭,仰阿莎每到一寨,每至一亭,寨中之人便又伤心又喜悦,他们吹起木叶,唱起飞歌,以示多年来对仰阿莎心怀的情意。阿莎挥手向百姓拜别,她咏唱道:“有情人,相顾眷。护送千里路,深情厚谊九重天。明灯在,夜不寒,清波涟涟,真心天地鉴,依礼合璧无悔忏。此番定局,皆大喜欢,无须长叹,放歌畅饮感万千,倒凤颠鸾。太恋伤怀,当以心宽,千般柔情在心田。”众人再次感慨,同声祝福仰阿莎嫁给太阳,祝福她富贵无尽、福寿连绵,也祝福这桩婚事为苗岭大地带来丰收和温暖。

待到最后一寨,最后一亭,有女子来向仰阿莎献伞,那是千百家的妇人女子因担忧仰阿莎被太阳的热气熏蒸而同做的一把遮阳绣花伞,伞面是百女绣的百花,只待仰阿莎嫁出苗岭之日送给她,以示苗岭的娘家心意。仰阿莎谢过,执伞道别。此时此景,被画师摹下,作为婚嫁之典传扬后世,教诲后人。在仰阿莎嫁给太阳多年以后,苗岭的女孩子还会传唱这个故事:“年轻的仰阿莎,出嫁到太阳家。走呀又走呀,走到了山谷,遇到了樱桃花,樱桃花问仰阿莎,你到哪里去啊?仰阿莎说:‘我扛妈妈的伞,嫁到太阳家。’”

少年乌化远远站在山岗上看着山路的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转角,人间只留下路面的轮辙印。因为有治病的恩情,他比任何人都舍不得仰阿莎,但从太阳降临到仰阿莎离去,他都始终未发一言,只在仰阿莎看不到的角落默默祝福她将永远如新婚这日般快乐下去。

我在图书馆看了一会儿,发现故事被这个叫乌化的作者改编过,很多内容和原始的古歌里唱得不同,比如从前流传的原始版本里并没有“少年乌化”这个角色,正当我想接着往下看时,手机响了,我忙跑到洗手间接电话,打电话来的是我大姑妈,我接通电话,大姑说,然哥,你是不是放暑假了?我说,嗯。她说,明天坐客车来剑河,我饭店开张了,请你吃酸汤鱼。

我大姑长得极漂亮,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50来岁的人,还很有气质。家里人都打趣说她不是爷爷奶奶亲生的,说不是亲生还不是说她是爷爷或奶奶和别人生的,而是说她根本就是抱来的孩子,她长得一点不像我家人,天外来客似的。奶奶跟我说,大姑妈因为长得好看,从小就惹人喜爱,街坊邻居都说张家的女儿乖得很,让人羡慕。后来奶奶生了我爸和小姑,众人也还是一致认为大姐最可爱讨喜,街上碰到了忍不住逗逗她,随手从塑料袋里抓出一颗苹果或两块包谷粑给她作零食。

大姑念书念到了高中,高中毕业没留在凯里,跟男朋友去了广州,人们都叫她男朋友作老广。大姑和老广是在椰梦舞厅认识的,那是凯里八十年代的第一家舞厅,那时的舞厅都爱起椰梦这种名字,带点沿海气息,显得档次高,大概是迎合着高原山区的人对大海的向往和憧憬,类似于云南人把一片湖叫做洱海一样。椰梦舞厅的老板最喜欢放的歌是邓洁仪的《路灯下的小姑娘》,青年男女晚上的娱乐,就是伴着音乐在灯球下跳舞,其中跳得最好的是个广东人,专门来贵州倒货赚钱的,他就是老广。老广戴蛤蟆镜,套金戒指,穿喇叭裤,霹雳舞跳得俊健,是舞厅的焦点,海边来的人,洋气而爽利,本地山里羞生生的男青年比不了。大姑妈第一次遇到他时,她就站在舞池边,喝着橘子汽水看他跳舞看了一个晚上。

后来大姑和老广搞上对象,二人常去录像厅看港片,老广靠在沙发上,头枕着左手,右手指着电影里的摩天大楼、霓虹灯和时髦男女对大姑说,要出去看看,我带你去,我们那里就是这样,比这里好多了。老广还带她听邓丽君,听梅艳芳,给她讲东边的故事。对那时我们这儿的人来讲,东边来的人因为从东边来,就已经有一层学问和机趣了,所以老广能把大姑唬住。倒是奶奶有阅历,总说老广鬼迷日眼的,也没正经工作,不像好人。大姑不理,照样想着老广,她做饭好吃,手头有钱了,就煲鸡汤给老广喝,还借人家的冰柜给老广做冰棒。小姑回忆起当年说,我都没吃过她做的冰棒。

那时爷爷所在的供销社改制,他退休时,分得一个烟草局的岗位留给子女。大姑人聪明,本来高考差了几分就能上大学,加之又是大姐,奶奶本来想把这个岗位给她。爷爷却拍板说还是给儿子,我爸就这么去烟草局上班了。当时家里商量的时候,大姑也在,她没有为爷爷的决定怄气,也没吵架什么的。我爸上了几个月班后,大姑给家里留了封信,说是想跟老广去广东闯闯,就离了家。二人是坐绿皮火车走的,老广在闷热的车厢里给大姑念了一首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家里人为大姑的决定感到诧异,一开始先是揪心她的安危,后来怨怼逐渐盖过了揪心。爷爷说,随便她。之后就再没提起过家里的这个大女儿。隔年大姑写信来,说跟老广扯证了,还在信里寄了些钱来,一叠领袖像人民币里夹了几张港币,这封信引得街坊们羡艳,说大姑钓了个金龟婿,众人一致认为这是大姑应得的命运,那些从前追她的本地小伙见此也偃旗息鼓,不作幻想。

只小姑对此不忿,常略过信里谦卑无言的辩词,自生由头地嘟囔,说,不晓得这钱干不干净,反正我看那男的不像好人,张丽跟他在广东搞哪样?哪个晓得?无着无落的,今天潇洒,哪个晓得明天咋样?我爸听了回了一嘴,说,关你哪样事嘛,人家过得好好的。以后喊大姐,分不清大小,张丽也是你喊的?这时我奶又来呵斥我爸。奶奶说话了,大家到此便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爷爷那年走了,奶奶就算是有一半被供起来了,没人敢跟她顶嘴。沉默中,一道影子从房门口游到屋顶又游入墙角,最后消失不见,不知是耗子的还是幽灵的。小姑对大姑的不忿有源头(大概也是屋子沉默的源头):自小时,小姑常被人家用来和大姑作对比,大姑不像我家生的,小姑也不像——是另一种不像——她左脸颊有块暗红色的胎记,脑门有个小肿块,微微突出来一点,初中同学常笑她是花脸独角龙,而好词自然都留给了大姑。

第一封信后,大姑又陆续给家里寄了许多封信,每封都包着不多不少的钱,直至大姑后来又寄了封有字的信,说老广是在广东倒卖电视机显像管,家里人才放下心来。到了香港回归那年,大姑才渐渐与家里关系有所缓和,愿意回贵州了,甚至她在电话里说,要回凯里办婚礼,算是给这家人补办一回。

大姑结婚那天是个大晴天,这在贵州不多见,众人抬头望着大太阳,洋溢的热流灌上心尖。婚礼很盛大,老广出手阔绰,找了一队黑色的本田轿车去假模假式地接亲,大姑三十岁的人,穿白婚纱还是很惊艳,那婚纱合适到让人觉得她穿一次就够了,也合适到让人觉得她将永远穿下去。酒店布置好鲜花、彩带、气球,景象喜庆又热闹。酒席上的菜也不小气,盛满鱼肉的瓷盘层层叠叠摆满,挤到圆桌的边缘,一群小孩要去看店家柜台上招财的大金蟾,跑得急了,还把桌子上的玻璃酒杯碰掉了。

婚礼高朋满座,宾客纷至沓来,乡下的远亲都专门坐车来凯里吃酒。与其说大家想看看张家女儿的归宿,不如说大家更想看大姑这个美人的归宿。而让他们既惊喜又泄气的是,老广的确是个风流人物,身材高大,举止得体,婚礼也办得风光周全。会说话的人,都说大姑的婚姻好得很,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是天大的喜事。因为出尽了风头,奶奶对老广拐带自家女儿出走的怨气就少了几分,甚至心里有点惭愧,为大姑生不出孩子的病惭愧,她心想,这么好看的女人生不出孩子,实际上是浪费,奶奶为女儿的浪费向老广感到惭愧。

那场婚礼,对我家来说像是一场表演,一次不真实的幻觉。婚礼后在家住了一个月,大姑就和老广回广东了,临走前说自己广东安定下来了,以后回老家的机会不多。不知道过几年当大姑再回到凯里时,会不会想起这份比之年轻时出走更正儿八经的坚决,那时她已经成了死老公的不幸妇人——老广因为欠赌债,在出租屋吊了脖子。他死后差不多一个星期,邻居闻到味道,撬锁进屋,发现人吊在半空,浑浊的空气中有苍蝇扑来,再看墙上,红色粉笔写着“打电话通知:139……”,邻居这才联系到与老广分居半年多的大姑去收捡遗体。那天大姑走在出租屋的楼道,已远远闻到老广的味道,是生鸡蛋臭了的味道,她看到被人撬开的门锁,再进家看到被棉布盖着的老广,接着看到屋内茶几摆着根茎上升的万年青,窗外斑驳的阳光照着叶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姑心里忍不住念道,好有闲心。

在广东草草办完老广的后事,大姑背着一屁股债务回了贵州。小姑闻讯,把手边的白色茶缸打翻了,说,婆娘!尽搞这些报应事!为了还债,大姑把广东的房子抵押,奶奶说前些年寄来的钱有一部分存在银行里,能抵多少算多少。之后七大姑八大爷凑了一点,我家凑了一点,小姑凑了一点,帮大姑把账还了一些,缓了口气。她回来没事做,好在有点厨房手艺,我爸托朋友帮她盘了个小门面,开了个小炒店一边过生活一边攒钱还债。

老广死后的半年,大姑晚上睡觉还常常梦见那天出租屋楼道里的气味,这些梦没有画面,只有气味,是一团黑雾,大姑心想,这不是眼睛做的梦,而是鼻子做的。她有时会被这气味所惊醒,醒来借着月光喝一口水,又想,梦既然是假的,为什么梦里的鼻子能闻到气味?一定是躺在床上的这个世界也真实存在着这种气味,被这个世界的自己带到梦中世界,梦里的鼻子才顺路闻到的。她越想越后怕,白天在家里四处查看有无异象或奇怪的东西,但无果,她跟小姑说,小姑说她疯逑了。这个疑惑一直缠绕她到六十七岁,直到她有次对一位后生提起,那年轻人说梦里的气味不是鼻子闻到的,是大脑闻到的,她想了想认为有理,但嘴上依然坚持梦里的气味是鼻子闻到的。

仰阿莎嫁给太阳,本以为世间万事万物从此便不可动摇,所有事物都将真真切切,再无虚幻,自己将永生永世做幸福的妻子,将永远落心实意,不再错生倒影。但就在婚后的第三天,太阳便告诉仰阿莎,更东的东方依然有伟业未竟,征伐、播名、经商、治国,无一不是千古之事,说完,太阳从此离了家,到东方去了,从此一去不归,只留仰阿莎在太阳的宫殿守空房。仰阿莎求秋蝉带家书给太阳,盼他归家,经年过去,依然杳无音讯。那时仰阿莎恍然觉得自己不是作为女人嫁到太阳家的,而是作为苗岭的礼物送给太阳的,如明珠、如宝玉、如金银,太阳只需把礼物接过、收下,然后存在宝匣里,就算完成了此事。

好在仰阿莎有苗岭最好的女红手艺,独处无聊时,她就在家纺纱、绩麻、缫丝、织布、制靛、染色、剪裁、缝制、刺绣……日夜往复,以此消磨。制一件衣服的流程,她已了然于心,到后来就是手在动,而不是脑子在动了。她要以此免去苦闷和寂寞,以此打发等待太阳回家的日子。在那些日子仰阿莎时时心念,要做满一千件衣服,不做满一千件衣服,太阳就不会回来。而如果做到第一千件衣服时,太阳还不回来,就可以认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阳的兄弟月亮与太阳比邻而居。他见兄长远走,而仰阿莎在家苦盼太阳归来,心里先是恻隐,看得久了,也被仰阿莎的美丽迷醉,生出爱慕之情来。日间他帮仰阿莎修葺屋宇,饲养牛羊,很是卖力。夜晚他唱情歌,诉衷肠,颇有闲趣。日久生情,仰阿莎竟也渐渐把心从远方的太阳那里投到了近处的月亮这里,她以为月亮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确是比薄情寡义的太阳好上千百倍。待仰阿莎做到第九百九十九件衣服时,月亮对她说:“得到好裤就快穿,遇到好夫快点嫁,要等也是白白等,等到也不再成双。”

仰阿莎猛然惊醒,说,正是此理,我们离开了这里,逃到天涯海角去!

二人的密谈被太阳宫屋顶的蝙蝠听到,蝙蝠忙星夜奔赴东方,告知太阳:“我住在你的瓦檐下,我对你说句老实话。昨夜我出来吃蚊子,看见月亮和仰阿莎,鞋跟跟朝东,鞋尖尖朝西,顺着天河跑,你快快去找,他们一定跑不了。”

太阳听闻兄弟和妻子私奔,肝胆俱裂,驾马车驰越山水,不消数日便追上了月亮二人,他问,你们做什么?仰阿莎说,你许多年不归家,想是并不爱我。如今我看清你的本性,要同月亮结为夫妻去过日子。太阳说,岂有此理,我要与月亮比试,一决生死。月亮说,不必兄弟同室操戈,我们请天狗当理老来判决孰是孰非。太阳知天狗是天下最公允最正直的理老,定会明白自己的冤屈,当下应允。

待到请天狗来,只见那天狗手持竹理片,乘着一只大白虎,好不威风。仰阿莎见之,急忙向天狗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天狗说,此事是月亮和仰阿莎不义在先,二人理应向太阳赔罪。

月亮辩解说,我和仰阿莎是真心相爱。仰阿莎说,如今我不爱太阳,只爱月亮。太阳怨恨,反复念道,仰阿莎,为何要移情别恋,背叛我?仰阿莎踱步,叹道:“你的名气大像天,你的金银可筑坎,我一点也不稀罕。天下数你最富有,你还要去东方做生意,你一去六年不归,留我在家吃饭像吞沙。我请蝉儿叫你,像花针落海底。你自己想想,你的良心在哪里?”

天狗说,仰阿莎说得也有些道理。月亮说,大哥,若你愿把仰阿莎改嫁于我,我愿赔偿你九箱金,九箱银,愿把我一半的江山分给你。太阳听言,沉思半刻方说,罢了,念我们兄弟情义为重,我愿让你们去,金银江山,你肯定是要赔的,但我还要仰阿莎受苦刑才能消怨,若仰阿莎能度过此劫,我才承认你们的私情。月亮问,什么刑?太阳说,我明日升到四杆处,释放热焰烈火,终日不绝,仰阿莎需赤身裸体躺于雷公山顶曝晒整整三日,若仰阿莎能熬过这三日,我就放她走。仰阿莎听言,看向月亮,月亮不语。仰阿莎说,好。

天狗见太阳愿妥协,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当即也答应下来,他令苗岭的力士在雷公山顶设法坛,再将仰阿莎牢牢绑缚在法坛上,次日太阳见一切就绪,便鼓起肌肉,绷紧神经,在天空施展神力,欲就此毁灭不贞的仰阿莎。只见一团火球高举在天,气温渐升,酷热难耐,整个苗岭一片枯焦,梯田的稻谷被晒成了粉末;吊脚楼的灰瓦裂为碎片;清水江水汽蒸腾,逐渐干涸,鱼虾龟鳖尽数渴死。再看法坛上的仰阿莎周身发红干燥,已脱了层皮,那皮仿佛被赋予生命般,一块块小鱼状地散落,刚一落地,便尖叫着钻入泥土里。脱了皮的仰阿莎,又在皮下长出新皮,新皮肤甚至更白皙、柔嫩、光滑。太阳震怒,加大热力,凝目射出火箭,又晒掉仰阿莎一层皮,当仰阿莎的第二层皮被晒掉,仰阿莎的第三层皮便又会长出。如此三天,太阳整整晒掉仰阿莎九层皮,他本想烤焦仰阿莎,将她制成熟肉大啖。没想到约定的时间到了,仰阿莎依然健康完好如初,全身不见被灼烧的痕迹,这时在屋内躲避烈阳的苗岭众人纷纷走出,感慨仰阿莎的神伟奇绝。太阳此时才无奈叹道,三日已过,我照约定放你们走便是。

仰阿莎如愿嫁给了月亮,他们弃了月宫,决定回到人间做一对凡俗夫妻。可即便是凡俗夫妻,月亮和仰阿莎也能以夜幕为床,以繁星作被,缠绵缱绻,恩爱投合。与嫁给太阳不同,和月亮相伴的时候,仰阿莎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水有蜂蜜的滋味、刀刃如绸缎一样柔软、千山万水也不过是核桃壳的几道褶皱。月亮躺在仰阿莎怀里,也想起自己在这世间的许多第一次,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把脚踩入雪中、第一次钻进黑暗的溶洞、第一次把手指按进清泉里……爱是夏泳的河水,仰阿莎会在河面捞起月亮,月亮则会练习打水漂,他的技术逐渐熟练,水花越来越远,越来越深入虚无的中心,在最紧张也最锋利的一瞬,涟漪从他的足底扩散到头顶。在溺毙和渴死的交界,他突然对所有的水又爱又恨,那是一滴水足以杀掉自己,一条清水江又不够饮用的痛苦和幸福。在宇宙一边干涸一边洪涝的时刻,月亮终于长出了新的手、新的乳头、新的腰肢,他看见仰阿莎也在嫁接生长,他们在暗影里交换了各自粉嫩的人质,互相以树枝和花蕊分娩了对方。

大姑靠着开小饭店挣命把债还完的时候,已经年过五十了。听人讲人老了脸上就有像被刀刻过一样的甩不脱的纹和斑,大姑则更甚,那几年我明显感觉得到,不光脸,她的整个身体,应该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去银行给债主转完最后一笔钱,大姑坐在马路边的石板凳上望着车流发呆,那天以后,她变了一个人,不光是刀刻或地震的那种变,也是说一种更难察觉的痕迹:比如从前她吃冰粉都要把碗里的冰块嚼碎,现在她吃葵花籽都不用嘴磕,而是用手细细地剥开,再慢慢地把葵花仁喂进嘴里。

我和大姑关系蛮好,她最难熬的几年——喝稀粥、打包酒席的剩菜回家拌面条、在超市试吃豆腐干的几年——还常带我去快餐店吃汉堡、炸鸡和蛋筒冰淇淋。那时我还小,不了解她的处境,我边喝可乐边说学校让买一点通,她就陪我去书店买了一套语文和数学的一点通,连下学期的都买了,也不知道用不用得上。我回家跟我妈说大姑给我买了一点通,我妈说不要让大姑买东西给你,你要哪样你跟我讲。大姑带我去游泳池游泳,我不敢去深水区,她骂我是胆小鬼。有回她去学校接我时,看到我在扯女同学的辫子,她替那女孩揍了我两拳,然后问我,你舒不舒服?上高中后,她在奶奶家教我跳交谊舞,我说,大姑你还会跳舞。大姑说,你以为?我说,跳这种舞不是男女朋友才跳嘛,我们咋能跳。大姑说,你神得很,跳舞是跳舞的人跳,跳舞就是跳舞,又不是搞其他的。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是左撇子,用左手拿筷子,我爸给我纠正成了右手,我爸以为纠正以后我就从只会左手不会右手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只会右手不会左手的人,其实不是的,我在用右手的同时,还偷偷把用左手的记忆保留下来了,就像有些德国人二战时既宣布对纳粹的忠诚又暗中在家里藏犹太人一样。在我爸面前我用右手,但我私下里,偶尔还是会用左手吃饭,比如单独跟我大姑吃饭时我就用左手,她是少有的能让我放心用左手拿筷子吃饭的食伴。我对大姑又爱又恨,这爱恨都同样出于她太不像我身边的任何一个大人了,有时我甚至恍惚觉得小姑才是大姑,而大姑其实是我的表妹。

大姑还完债,奶奶问大姑要不要找个男人结婚,给后半辈子找个落处。大姑说,在找。大姑虽然操劳半生,又是刀刻又是地震的,但家里人说她样子的底子在,在这个年纪的人里头也算是有气质的女人,找一个年龄差不多的男人不难。大姑需要找一个男人——经常我也会这么想——只是有时也会不以为然,比如在吃一个亲戚家的满月酒时,听到隔壁桌的人在议论大姑的不幸,说张丽这么标致的人,可怜没得个娃娃,更可怜老公不明不白死了,还留下一堆烂摊子。我心里不忿,扭头过去说了一句,管好你自家就行了。

就在奶奶问她要不要再婚的次年,大姑果真带了个男人回来,我爸认得那人,有次去州人大开会时见过,说他有个绰号叫老歪,大家私下都这么叫,老歪在计生委当科长,算是个体面人。那天老歪带了烟酒茶糖来见奶奶,一条硬遵义、一瓶茅台酒、一罐雷山银球茶、一包镇宁波波糖。很妥帖。老歪走后,奶奶对大姑说,虽然老歪也是二婚,但也还可以,工作这些都可以,是正经工作,就是嘴巴多,人有点皮皮翻翻的。中年人二婚讲究效率,冬天见过老辈子,开春就办酒了。大姑与老歪的婚事,就没头婚这么隆重了,二婚的不堪盖过了大姑的美丽,不好意思隆重,故此只请了一些内亲在家里院子办了一顿不知是晚饭还是宵夜的酒。席间,大姑又闻到在广州出租屋楼道里闻到的那种气味,她皱眉问旁人是否闻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每个人都摇头,说她的鼻子出问题了。大姑不再说什么,与老歪一起向家里人敬酒,每一口都干了,那晚月色很好,温润,皎洁,安静谨慎如众人的心。

“太阳无德,仰阿莎遇人不淑,但她勇敢坚毅,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终与月亮结为爱侣,从此仰阿莎和月亮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是苗族古歌《仰阿莎》的结局,但少年乌化知道不是的,这只是故事的结束,不是仰阿莎的结束,乌化亲眼看到了仰阿莎的结束。是寨老说曲终奏雅,故事应该这么结束,所以才这么结束的。乌化心里清楚,故事里的仰阿莎是一个假的仰阿莎,是另一个女子,人们不会找到真的仰阿莎。人们先歌颂仰阿莎为苗岭迎来繁荣,后又赞美她轻富贵而重爱情,但这都不是真正的仰阿莎。

那时仰阿莎并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开月亮,她耳边响起的声音告诉她,爱是一个伟大的谎言,太阳和月亮不是兄弟,太阳和月亮是同一个人。

和月亮在一起的日子,仰阿莎意识到,只要爱产生了,人就会衰老,而衰老又会反过来使爱锈成烂铁。爱得越多,仰阿莎就意识到自己老得越快,她失去了少女时的神力,成为了普通人,她没办法再化身万物。从前在河流游泳,只觉身子是水,水是身子,而如今只需淋淋雨就能感觉到身子是身子,而水是水了。色衰爱弛,月亮开始抱怨曾几何时为了迎娶仰阿莎而付出金银,付出一半的江山。有时仰阿莎也会捉到月亮与其他女子在山坡游方,仰阿莎说,你也移情别恋么?月亮说,媒雀引诱,金鸡花心。骗螃蟹进水塘,迷青蛙下田里。但最终让仰阿莎离开月亮的,倒不是月亮的小节,而是月亮的大义。

太阳把仰阿莎让给月亮后,终日酩酊,心内忿忿。一日大醉,他到苗岭伸张道,寨老,我与仰阿莎是命定姻缘,仰阿莎天生就是作为我的婆娘而降世的,实在没有改嫁之理。彼时你们求山水神孕育仰阿莎,是为了求得阳光晾晒稻谷,如今仰阿莎嫁给我兄弟,是她背信在先,那我也不必遵守约定,从今日起,我不再布施苗岭阳光了。寨老听闻,不由震悚,忙向太阳求情说,太阳,仰阿莎与月亮结好是他们自己的主张,理老说理时你也在场,你是答应此事的。怎么如今却要反悔?太阳说,这是两码事。我答应的是放他们走,没答应旧约如旧。寨老说,那要仰阿莎回来你才守诺吗?太阳说,按规矩是的。

寨老忙召集苗岭上下人等前去恳求月亮归还仰阿莎,走了半月,来到二人在人间的住处,月亮和仰阿莎出门问众人何事来此,寨老如实说了,接着命众人长跪不起,求仰阿莎回心转意。月亮踌躇半刻,才转头说,仰阿莎,并非我不爱你,只是为了苗岭千万百姓,你还是回到太阳身边吧。我们兄弟阋墙,我心里本不好受,现在太阳要收了苗岭的阳光,更不知会有几家凋敝,有几人饿死。我不忍心生灵涂炭。仰阿莎抬头望天又望向众人,心内笑道,何以福气是我,灾殃也是我?

这么多人,何苦为难仰阿莎?人群里传来话音,仰阿莎看去,说话人却是那个在山洞里认识的少年乌化。仰阿莎按捺心内的激动,拉着乌化离开人群,化作一阵烟消失了。众人大惊,不知仰阿莎去了何处。寨子里的巫师道,大家稍安,仰阿莎定是逃到了这附近的某处,要找到她也不难,这并非仰阿莎的神力,我曾在古籍里看过,婚配的女子都有此遁术,那书上也写了破解的法子:我们只消一边找她一边唱情歌,她听到情歌,所在之处自会发光,到那时只要抓到那团光,就能抓住仰阿莎。

众人依计而行,四散开来,一边咏唱祖宗流传下来的情歌一边找寻仰阿莎。

却说仰阿莎和少年乌化逃到了一朵月季花蕊之中,他们以花瓣为伞作掩护,少年乌化此前从未寻微探幽至花蕊深处,正是他既惊又喜时,忽听到花瓣外有歌声,那歌唱道:“九个坳坳田,你在哪里妹。让我们讲几嘴,心会像旧时。”歌毕,月季花蕊内芯腐烂,花瓣生光,仰阿莎叹道:“何人纵寻斧,害意肯留卉。”随即便拉起乌化逃到屋内书架上的一本诗集里,乌化只觉身体发冷,随即四肢被挤成了几条墨线,仰阿莎得意道,现在你是“空”字,我是“虚”字,无人能寻了。仰阿莎话没说完,便听到有人来到书架前翻动并唱道:“求妹送我花椒秧,我把花椒栽近窗。待到花椒结椒子,早晚闻到花椒香。闻到香气想到妹,就想与妹共一方。”曲终,书页泛光,仰阿莎无奈道,这里也待不下去,我们且去人的梦里,梦境无色无形,是断无端倪可寻的。说完便带乌化探到一处住在崖边的茅屋人家,藏进了那人家一个女孩的梦里,那女孩的梦境恍若仙境:水草丰茂,彤云在天,有飞马走兽,有万花竞艳,泉里流出美酒,瓜果置于玉床,最宜人者,是这梦里的世界有异香,让人闻之神醉……少年乌化不由赞叹道,此处真是好所在,我在人间从未见过梦里的这番美景。此时,却又听到天外有歌声唱道:“我俩相隔一座山,我俩相隔一条岭。愿作春风吹你衣,愿作蝴蝶比翼飞。”音落,梦境里的万物都放射荧光。仰阿莎道,真是厉害法术,你我无处可去了。

那唱歌之人看到茅屋人家的窗棂有光,便闯进去一探究竟,却见床上有女孩正酣睡,而她的头颅正是光源,唱歌人怕惊扰仰阿莎,忙悄声退出屋子,召集众人前来,巫师见状道,仰阿莎此刻正藏在女孩的梦境中,我们要破开女孩的头颅,才能使仰阿莎显形。仰阿莎在梦中听到此言,忙拉乌化从梦境出来,怒道,不必害杀女孩,我随你们去便是。

正是一个不被历法和书籍记载的日子,一个既非黑夜也非白昼的日子,一个既谈不上有光也不能说无光的日子,仰阿莎离开了月亮,亦离开了少年乌化。彼时她穿越众人,于崖边纵身而去,荡入了一团玄色的混沌中。

乌化并不觉得惊异,他好像早有预感,他既知仰阿莎是被这个世界召唤而来,早晚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在女孩的梦境里,仰阿莎已趁唱歌之人离去的片刻向乌化道别。乌化问仰阿莎,为什么不留下来?你应该留下来。众人都爱你,你是苗岭的明珠宝石。陈因道果,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仰阿莎说,爱我为什么让我随太阳去?昨日离了太阳随月亮,今日离了月亮随太阳,岂知明日是不是又要随雷公去、随乌云去?乌化不语。仰阿莎说,我看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就像看一个人的两只眼睛,太阳是左眼,月亮是右眼,我生于山水间,昼夜总也逃不过这日月这两只眼,我总以为他们盯着我,要把我看穿,要把我关在眼眶里,再以睫毛作栏。躲在屋檐下也好,藏在山洞里也罢,那光亮都像紫萼色的老蛇样钻进我的心肝脾肺里。

说毕,仰阿莎拍拍他的脸。仰阿莎问,乌化,你懂了吗?乌化说,懂了!仰阿莎道,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不能懂了装作不懂!不懂装作懂!这比不懂更奸恶!这个懂吗?乌化道,是!那个的确还不懂,但这个的确懂了!仰阿莎放下心来,说,从此往后,我要无人再寻得到我。

那日仰阿莎挥开众人,闯到崖边,提了一口气,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白色的蝴蝶,众人来不及反应。少年乌化凝目注视良久,待看清她的样子,蝴蝶已影影绰绰地远去了,少年乌化望向仰阿莎化作蝴蝶飞去的方向,胸口涌起彩色的雾气,他将双掌合于口边,用尽全身气力呼喊,其声响彻苗岭,巨木也被震得蜕掉了树皮:

仰阿莎!莫害怕!飞走吧!

仰阿莎!莫害怕!飞走吧!

飞吧!再见!

飞吧!仰阿莎,再见!

大姑和老歪的婚姻起初还算稳定。老歪头婚有个儿子,大姑和老歪生不出孩子,就把老歪儿子当亲儿子养,高中带到大学毕业,比亲儿子还亲。大姑对老歪家其他人也好,给一大家子人勾毛线拖鞋,封给孩子们的压岁钱也慷慨,过年过节更是一个人操办饭菜,都不用旁人打下手。腊月做腊肉香肠,大姑给老歪家做得仔细,腌料的比例、灌肠的手法、熏制的时长,都有讲究,熏出来的香肠软糯不柴,咸淡相宜,吃一口就知道是她早上七点爬起来蹲在铁炉子边慢慢熏的,有一种无法被凝结成抽象劳动的味道。老广死后,大姑在娘家吃了十几年的年夜饭,等到再嫁给老歪的头年,我家的三十夜才终于少了她,奶奶既不舍又宽慰,好在这不舍是幸福的烦恼,是实的,而假如不宽慰,晚上是会虚得睡不着觉的。小姑偶尔会冷嘲大姑的殷勤,半开玩笑说她是赔钱货,尽给老歪家当下人了,也不见给自己家做点什么过年。我爸忙打圆场说,正一着二讲,她做这些也是我们家的面子,事情做得好,想得周到,人家下来也看得起你家。

小姑在年纪很大时,才跟了一个本地的小学老师结了婚,但生了儿子没多久就因故离婚了。儿子判给了夫家,儿子偶尔来看小姑,他成绩不错,去上海念大学,在上海成了家,从此就很少回贵州了。小姑想念儿子,会偷偷给儿子的卡上打形式大于意义的钱——妻子大概是可以斩断的,但妈妈没办法,当妈妈成为妈妈后,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张家三个子女的婚姻,比较稳定没什么波折的是我爸,可有时我也怀疑这稳定是否只是巧克力雪糕上那一戳即破的脆皮,我不敢确定当下父母之间的感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不敢确定这种感情因为我的存在是坚固了还是削弱了,他们是不是只在乎有没有,在不在乎为什么呢?从前都说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但每每在生活中察觉到我爸妈是因为我才没有离婚的瞬间,我便顿悟当婚姻到了某个节点后,父母的爱情反是孩子赐予的结晶了。我想起有天起床看到我爸房间空空,发现他去我妈房间跟她睡了,我心里本来有种隐秘的窃喜,但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夏天太热,我爸房间没空调睡不着——他是去我妈房间吹空调的。我心里又莫名悻悻了。

大姑的第二段婚姻收场得也很草率。那天是小姑的一个朋友看到老歪搂着一个女的进了凯里老街的蝶恋花宾馆,朋友偷偷用手机拍了二人的背影发给小姑,小姑收到照片,火腾起来了,当即找到大姑,拉着她闯到宾馆,提起嗓子向前台要房号,前台是小女生,被小姑的声势吓到,不敢不从,说了个数字便溜出很远。小姑和大姑上楼,找到房间便“咚咚咚”地用力敲那红花梨房门,小姑喊着,出来!出来!我大姐来了!敲了两分钟,楼道里的其他房客都开门出来看情况。红花梨房门内的人也终于忍不住,把门开开,里面的一男一女衣服穿得整齐,但白色床单乱,他们只照顾衣服不照顾床单,他们明白这两分钟里,一些东西可以照顾,另一些东西则不必照顾了。

那女人穿了一件玫红色的裙子,很艳俗。而大姑只穿了件土黄色的类似睡衣的便服。两种颜色互衬,显得大姑妈干枯,瘪下去了。大姑没说话,塑料拖鞋里的五根脚趾拧到一起。小姑见状更火,早年间她从来只希望削了大姑身上的几寸几厘分自己一点,这时却恨不能把自己的整条命掏出来贴补大姑妈。她看着青格朗当的大姑妈委顿如宾馆墙上泛黄而困倦的墙纸,心里想的都是“凭哪样!凭哪样!凭哪样!”此时她才惊觉,少年时伙伴们把好词献给大姑时,她不仅是出于无人献花给自己而不甘,好像更是出于对家中的贡献不如大姑而不甘,她怒的是大姑在外人的嘴里敛入太多家产,而自己却分文未赚,显得没出息。此刻一致对外,看着蜷缩着的大姑正像一把拧开的水龙头一样把家产汩汩流泻出,她便转而又恨起这对男女,恨他们剥夺又贱卖了这个家多年来视若珍宝的私藏。

老歪眯着眼睛,嘴抿着,点了根烟走出房门,露出了无赖样,似笑非笑地说,搞哪样嘛?搞哪样嘛?小姑骂道,你讲搞哪样嘛!你讲搞哪样嘛!老歪说,人都有需求嘞嘛!你自己问哈她,是没是从来没让我碰到过?你问她,你讲搞哪样嘛!

大姑和老歪办好离婚手续的周末,老歪让儿子把二人家里唯一比较值钱的康佳电视机搬走了。小姑对此评价说,他也算男人?我妈说,不是算不算男人,他就是男人。我爸不舒服,说,为哪样一个烂电视也要拿走?你连个烂电视也守不住?说着要去老歪的儿子家讨那电视,大姑妈央求他别去了,说算了。我爸不理,穿上外套离了家,大姑妈不情愿跟了他去。二人蹬蹬蹬上楼,敲了敲老歪儿子家门,门开了,父子都在家,我爸先礼后兵,和老歪争论起电视的归属权,我爸说,这电视是哪个买的?老歪说,张丽买的。我爸说,既然是张丽买的,离婚了电视为哪样归你?老歪说,我搬出去那天跟她要,她讲给我,你自己问她是没是。大姑在一旁不知所措,带着哭腔说,一个烂电视值哪样钱,算了大哥。走了算了。老歪儿子在旁边附和,一个烂电视也值得专门来要,人家听了讲张家小气。我爸听了这话更是像吃了火药面面一样,吼说,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我问你,你从小到大,你嬢嬢把你当亲崽,她给你打过好多毛衣,又给我们家的娃娃打过好多,你心里有没得数?我今天要电视的意思是……我们家哪样都不给了!一根针都不给了!

吵了有几分钟,我妈和小姑上了楼来,我妈在一旁附和我爸,想讨要电视。小姑则抱着大姑说悄悄话,不知二人说的什么。我爸说,今天这个电视我要不到,我不回去。老歪说,哪有送别个东西再要回去的人。小姑站出来对我爸说,不要了不要了!走嘛!走嘛!我爸不听,坚持要进门抢那台电视。而此时大姑则先一步冲到那电视前,三下五除二拔了电源线,用一种超乎其身材的力气抱起电视走到屋外的阳台边,把那电视重重摔下了楼。随着一声轰响,大姑妈转过身,用鱼际抹了抹脸上的汗,说,行了,现在不用抢了。

“啪!”,是书掉在地上的声音,声音把我惊醒了,我想起自己看完这本《仰阿莎的日月》后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现在已经是晚上,图书馆要闭馆了,我离开图书馆,打了个车回家。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汽车站买票,应大姑妈的邀约到剑河玩,中巴上高速了,天气很好,是大晴天,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掠过的一层层青山、蓝山、白山,想着大姑和老歪离婚后的第二年就离开了凯里,独自搬到了剑河县,用积蓄按揭了套不大的房子,还盘了张门面卖酸汤鱼,看来又是新起点,但不知她还会不会结婚。到剑河后,我找到了大姑妈的住处,那房子面积不大,五、六十平的样子,但一个人住足够了。进门的时候,大姑在厨房做饭,看样子在拌折耳根,她招呼我坐,说,还早,先休息下,下午再带你去店里吃晚饭,晚上我们去泡温泉。吃了中饭,她一边很谨慎地给茶几上的万年青浇水,一边打开电视机,放了部老港片来看,陈木胜拍的《天若有情》,片子演到刘德华和吴倩莲砸碎婚纱店玻璃橱窗,换上了里面的礼服和婚纱。接着刘德华要去找仇人报仇,吴倩莲提着婚纱去追,不料刘德华却与那仇人同归于尽了。大姑妈打了个哈欠,说,然哥,给你欣赏下大姑妈以前穿的衣服,好多年没穿了。我说,好。

大姑效率很高,不一会换了一套墨绿色旗袍,从前的衣服依然还很合身,和少女无异。我说,有气质,像《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接着她钻进房间又换了一套高腰西装短裤,我说,这套显年轻,像喜剧片里面的邱淑贞。她再换了一条破洞牛仔裤,我说,时尚,像《赌神》里面的王祖贤。最后,大姑叮叮当当不知在刨什么,换出来时,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套银子打的苗装,大姑说,这是在景区寨子头喊师傅帮我打的,好看不。我说,这套最好看。

最后大姑是换上运动衣走的,她跟我说要是碰到坏人了,运动衣方便打架。从住处到大姑的饭店有一段距离,她有一辆小电瓶,载着我就晃晃悠悠地走了。

大姑的饭店在景区。黔东南州一直推行旅游强州政策,光剑河县就花了上亿兴建了仰阿莎主题景区,前段时间听我爸说过,这个景区修得蛮好,整个园区包括仰阿莎酒店、仰阿莎温泉度假中心、仰阿莎湿地公园、仰阿莎雕像等设施。连县辖区内的水库都叫仰阿莎湖、县城的主干道叫仰阿莎大道、县城的中心广场叫仰阿莎广场。看着像是县政府铁了心要靠仰阿莎成家立业了,用他们的话说,是“打造仰阿莎文化品牌,以此为支点,实施旅游精品战略工程”。

我们路过剑河县那座的巨大的仰阿莎雕像,大姑说,要不要看看,我说,我还没看过,早就想看了。我们拾级而上,来到雕像所在的高台。举头望去,雕像很壮观,看着差不多有八、九十米高,雕像四周有八组不锈钢制成的浪花围绕,是为了应和仰阿莎从水里诞生的典故。雕像主体是仰阿莎的全身像,仰阿莎的身体微微前倾,迈开脚步,一手抚着胸前的项圈,一手接住一只停驻的蝴蝶。仰阿莎旁边还有一尊小小的理老雕塑:理老狗头人身,手持竹理片坐于白虎身上,正是故事里为日月裁量仰阿莎归属的天狗。在理老雕像的前面,是一块景区里那种常见的刻着景物简介的大理石碑,石碑上刻着:“《仰阿莎》古歌于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是苗族最美的歌。仰阿莎在与日月的纠葛中,最终完成了回归大地的自然幻化,演绎了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这座宏大的雕像,之前在手机上用微博看过,那次出了桩小小的新闻,标题是《谁之过:贵州“世界最大苗族女神像”如今周边荒草丛生,曾耗资8600万建造》,内容大概是指责贫困县欠着国家的钱,还兴土木建奇观之类的。亲临现场,发现没我想象的那么夸张,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四处确实没什么游客,有农民把牛喂在高台的底层,雕像下面稀疏长着半人高的野草,自然侵袭进了这个壮观的人造工程,广场不像广场的样子,景区也不太像景区的样子,附近的萧瑟,倒显得雕像的壮观是一种滑稽。

不要说在这种冷门景区人不多,其实附近县城里的人都不太多,晚上不到11点,街上的车就很少了。年轻人们出于一种召唤,都向东赚钱去了,整个贵州像一颗贫瘠的卵子,在受了东边那并不存在于此的精子后,为之孕育孩子并输送孩子。我们绕着广场走了一圈,我看到仰阿莎的银角头饰在阳光的直射下反射出清亮的光芒。即便萧条,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雕像真的建得很美,仰阿莎多美啊!我忍不住感叹,但也多孤独啊。

我和大姑看完仰阿莎雕像就继续赶路,行了一会,刚刚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把我们淋湿了,我们只好把电瓶车停在附近的风雨桥内躲雨。清水江在风雨桥下滚滚而过。大姑妈说,没得事情做,你手机能放歌不?我说,可以,你要听哪样。大姑妈说,路灯下嘞小姑娘,你搜一下看下有没得嘛。我拿出手机放歌,喇叭传来音乐:“hey,在那盏路灯的下面,有一个小姑娘在哭泣,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hey,小姑娘哭得多悲伤,不知道是谁把她抛弃。她现在该到哪里去,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里,我会带你带你回去……”

雨声很大很吵,像麻将机洗牌的声音,手机的音量即便开到最高也很难辨认。我把手机插在T恤胸口的口袋上,伸出手去挽大姑的手,请她跳舞,大姑笑了。我们跟着音乐的节奏在风雨桥内乱蹦。大姑的脚踏在水泥地上一次,天上的雷公就敲一下铜鼓,我的心就被压实一分。我闭上眼,凭着感觉扭动着身体,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发现百米的风雨桥廊上,只我一人独自站立,我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眼前逐渐模糊,但耳朵还算灵敏,能听到外面的雨还在激烈倾泻,能听到世界正在坍缩或膨胀,我扭头望向桥外的天地,蝴蝶正向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又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的暴雨中飞去。

孙振宇
4月 8,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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