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都在这家不太好吃的肠粉店门前站上三分钟,一直都这样。
以前我没忍住,被店里飘出来的蒜蓉酱油香味吸引了,进去吃了一次,真的很难吃。肠粉一点也不嫩滑,酱料也并没有闻上去的那么香,猪肉末也有一股猪的味道——这么说或许不对,但我既不能说有一股鸡的味道,也不能说有一股牛的味道,总之,在我的味蕾下,肉是不能散发出动物体味的,它只能吃起来香,是“有这样的口味,是因为它是猪肉所独有的”,而不是“因为它是猪肉,所以才有这样的味道”。那种“我猜到这是猪肉”的想法,一定要在味觉之后。而面对一个人时,也是这样,想法一定要在感官之后。
比如阿真,清瘦高大,有一种小镇青年的味道,而且还是一个有孤独感,有故事性灵魂的小镇青年。“孤独”与“故事”,就是我对他的想法。而我追寻他,只是在追寻我的想法。
其实他不叫阿真,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阿真”是我随便取的一个名字,灵感来源于……可能是在菜市场看到他时(我指的是远远地看着),就像是看游戏里,在众多静物面前左右移动的主角一样,没错,他的真取决于他在我眼里的真,他是我的主角。
菜市场外有一条主道,以前我爱走那里,后来就不了,可能是主道上的大型垃圾桶把我吓退的,也有可能是几起车祸把我吓退的。
关于车祸,我也遇到过一次。那辆装载着无数卤味的三轮车被撞翻的位置,只距离我身后不到一米,我停下脚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那巨大的声响,也不是因为我具有同情心,而是有一种液体泼向我的裤腿,使我不得不停下来。那一刻我感受不到温度,听不进嘈杂声,只一个劲地在想,是血吗?是大量的血吗?是活生生的人的血吗?
有人把我拉开了,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却发现他们之所以把我拉开,是因为我挡住了他们看热闹的视线。——而后我才看到,准确地说,是闻到,闻到我裤腿上的液体只不过是卤味的烧卤汁。三轮车车主并无大碍,他比观众还感兴趣地看着撒了一地的狼藉,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他的脸上摆出一副准备凶起来的神情,我猜,另一场好戏即将开场。我喜欢看戏,可一想到平时喜欢的食物以这样的方式被搁在地上许久,就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但在这样的想法产生之前,我还是情不自禁地陷入这场戏剧性的热闹当中——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他,他的脸悬空出现在围观的人群当中,淡淡的,一双眼睛没有弧度。他像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是阿真的漠然离场提醒了我,如果说别人在我眼中是毫无感情的看客,那我在阿真眼中是否也是如此?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阿真的存在,他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我心里不过意,那次的车祸我来不及等到结局,就带着一身卤汁味悻悻走开了。
——然而每次路过,肠粉店的酱汁香味依然一刻不停地侵犯我的感官,我怕我忍不住,会再次入套。我看了看时间,三分钟已过,还是没看到阿真,可能是我早到了,但我不会等他了,更不会在这家肠粉店边吃边等他。
眼前的菜市场被滤上一层用煤炭水冲洗过后的烟灰色,人一进去,身上的色彩立即褪了下来,不得不融为其中的一部分。我甚至怀疑有些人早已变成一棵蔬菜,或者一块排骨躺在菜架案板上,正眼睁睁地看着我,并期待我在外人难以察觉的情况下幻化成他们的同伴,然后被放入同一口锅中不停地熬,熬啊熬。
这样的想法让我对于蔬菜的选择,有着极高的要求,我生怕自己挑到了没有眼缘的蔬菜,接着陷入一种“不合适”的氛围当中颓丧不已,我要把隐藏在体内的感伤主义掐灭,一丝烟气都不能让它冒出来。
市场左侧那边有三家是我常去光顾的档口,我把它们称为第一档口,第二档口和第三档口,实际上每次在付款的时候,我看到档主的收款名称也是这样叫的,她们像约好似的把自己分别归入了一二三序列。
顾客少的时候,我曾看到她们私下里闲聊过,或许其中一人在问,“嗳,你的收款名称叫什么?”“我叫第一档口。”“这样啊,那我叫第二档口好了。”可能她们是这样的关系,靠着这几个无意义的数字连在一起,时日长久后,成为彼此之间最好的竞争伙伴。
有时候我起得晚,赶不上最热闹的时刻,档主们也变得清闲起来,有的在整理菜架上被顾客翻乱的芹菜豆角,有的在剥青豆,有的在为自家的午饭而削着木薯。每当这时,懊悔就会侵占着我的内心——为什么不早点来?甚至产生一种想立刻打马回头的冲动。我站定在第一档口时,档主会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应付我这个单独行动的顾客,甚至会抛开杂念和我聊上一聊,问问工作,讲讲同类辣椒的不同辣度。我知道她只是在无意识地聊,也知道她跟我聊天的目的,只是想我多买一点她家的菜。
当我开始把各类蔬菜放到她递过来的菜篮里时,她会不会感到得意?会不会就此而记住我?我是否被她“锁住”,一旦产生了想去别家买菜的念头时,就会羞愧难当?
她的嗓音响亮透彻,波及到我整个身躯,使我泛上一股好没由来的尴尬,我连连点头,忍不住偷瞄了一眼旁边的第二档主——她正在给切过三分之一的南瓜套上一层保鲜膜,她眼中的余光有分一点在这边吗?她会不会冒出“顾客一进来果然是直接去第一档口”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想起刚刚跟第一档主闲聊时,对方说的“最近来我这里买菜的人好像减少了啊”,是多么虚伪的一句话?
可是她只是在整理眼前凌乱的蔬菜,正经到好像早已把所有该有的和不该有的猜测,全在心里演示了一遍,并且保持着一个无人光顾的档主的形象。我不得不怀疑她的动作只是在掩饰内心的想法。当然,她或许什么都没想。
而我却在这样的自我折磨中,不得不变着法子轮流光顾她们的档口。我今天要到最里侧的第三档口去买马蹄,只有她家的马蹄是削好的,而且削得均匀白净。
经过第一、第二档口时,我特意把脸转向另一侧,这是我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我明明是因先前的“自我分配不当”而陷入自我折磨当中,现在又因“自我分配得当”而再次陷入了自我折。对我而言,进入菜市场,就相当于进入了“混乱”。
第三档主除了跟我报价之外,并不会说些多余的话,因此来她这里,我是保持着恰当的心情进行购买的。我刚想着“要不再买些别的吧”,就被第二档口的胡萝卜吸引了。
她家的胡萝卜色正而饱满,表皮没有一点点的磕破,也没有为了显得像是刚刚从地里摘起来似的,而特意保留下来的污泥。我想象着一刀把它切下去时,那种脆爽的声音,以及煮软后,咬下去的口感。胡萝卜上秤后,第二档主又热情地推荐她家的西兰花,我拿了一棵,又拿了一根玉米和半小截莲藕。她给了我一个大袋子,说把菜装在一起拿会比较方便。
我想到我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马蹄——她会不会当作没看到,实则暗暗在心里记下,告诫自己下次也要削些马蹄以供有需要的顾客购买?她太过于热情,似乎是想向我传达“我这个人很好的,以后要常来我这里买菜”的意思,这个想法产生时,我冷不丁地看向第一档主,她无动于衷,对这边的交易满不在乎——太正经了。我已经彻底分不清这其中的真与假。
我从那三个档口“全身而退”时,才总算松了口气,终于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再次听到市场内的吵闹声了。这里的人,因为太熟悉,所以不会称呼对方的名字,同样因为不熟悉,所以也不会称呼对方的名字,名字在这里连代号都称不上,个体全都由“芹菜,豆腐,小青椒……”所代替。
有段时间,我甚至认为自己是鱼的替代品,游走于各个角落,直到后来有一天,鱼类档口的档主把一条肥大的鱼狠狠地摔向地板上时,我才打消幻想成鱼的念头。我为什么会把自己想象成鱼呢?或许是因为买菜真的太无聊了,而又会有谁像我这么无聊地想着“买菜这件事真无聊啊!”买菜就是买菜,大家都在一心一意地买菜。
第二档口的正对面是鸡蛋档口,这是阿真最常光顾的档口,基本每次遇到他,或早或晚,他都会站在那里认真地挑鸡蛋。他拿起鸡蛋时,并不会马上放进套了白色袋子的篮子里,而是握在手心,用拇指摩挲一番,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感应出那个鸡蛋是否是双黄,是否是刚从母鸡那里下下来的新鲜鸡蛋。
他这个小心翼翼的动作,让我忍不住去猜想他的职业——是一个有着温柔笑容的年轻教师?还是一个坐在办公室角落里,默默无言地操作着键盘的新职员?我不知道,但大多数时刻,他只是一个行走在菜市场当中的普通一员。我怕我再不找寻他,他就会变成蔬菜、肉类中的一部分。
但是今日阿真没有出现在鸡蛋档口前,我盯着那里看的时候,鸡蛋档主也盯着我看。啊!我赶紧避开视线,我不想给人留下一种“我即将要去那里买菜”的信号,否则档主会蓄意待发,问出一句“要买鸡蛋吗?都是今日刚拿的货,这个——”,这时档主会指着一类鸡蛋告诉我,这是最好吃的一种,然后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买下我并不需要的东西。
其实我从来没有在那里买过鸡蛋,并不是说我不爱吃鸡蛋,而是因为鸡蛋档主是我朋友的丈夫。我与那位朋友是“即便把对方的聊天号删掉也无所谓”的关系。这种“是朋友而非朋友”的关系时常困扰着我,即便偶然碰面了,大家也会处于相对无言而又相当尴尬的境地,于是我索性不与她在现实中扯上任何关系。
好几次我都想过去挑几个鸡蛋,可刚跨出一步就会想到:“万一朋友突然过来找她的丈夫,我该跟她说什么?这时她的丈夫一定会记住我这个是她老婆的朋友的顾客,那我是否每次经过那里都要跟他打招呼,然后买几个鸡蛋?她丈夫是否会回忆起,我曾经多次经过他的档口,明知是朋友丈夫的档口却不去购买?”他是否会这样询问她老婆,“前几天和你聊天的那个朋友,你们的关系怎样?”然后他老婆会解释,“我们之间是那种‘是朋友而又非朋友’的关系”。
关系确定后,大家就得在付款习惯,以及款额上多做较量。我看过阿真付款时的习惯,他是那种手机付款后直接提菜走开的人,简洁而利索。我不同,我是那种付款了,要听到档主的手机或扩音器报出我付的款额后才提菜离开的人。记得有一次在最繁忙的时刻去买菜,因为多人付款,导致档主以为我是想浑水摸鱼、趁乱进去买菜而不付款的人,那时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翻出手机付款记录,才换来档主的那句,“不好意思啊,人太多了。”
自那次之后,我每回付款时,即便扩音器响了,我也听到了,还是会把手机里的付款记录正对着档主,示意我付款了。有些档主忙着称别的顾客的菜,无暇理会我,这时我会摇晃着手机,表示“我给钱了”,我甚至想大声喊出,“我给啦,没看到不要怪我啊。”
我想象着以这样的付款习惯面对鸡蛋档主时,我们一定会露出不失礼貌的尴尬神情,这样太痛苦了。在这种情况下,万一遇上不是整款的额数时,双方又怎么办?要是好朋友的话,档主赠送一两次,或者顾客付上比实际款额还要多的数目,大家都不会介意的。可我们不同。
类似的情况,比如价格是11.7元,在菜市场上最常见的就是:“可以送我两根葱吗?”或者说:“再加多一点嘛。”档主也一定会说:“超过12块啦。”但如果她接着说“算了算了,给你吧”。这时我又会过意不去。
走出菜市场后,会发觉这明明不是几毛钱的问题,但大家就是争着那几毛钱,否则会不高兴,对,就是表面上不加隐藏的“我不高心了”,真的很怪。为什么会这样?但好像菜市场的乐趣点就在于此,这也许是我选择来到菜市场而不去大型超市直接选购食物的原因吧。因为这里真实得令人想发笑。虽然我现在不可能去那家鸡蛋档口了,以后也不可能去了。
我选购好了蔬菜,掂量着手里的袋子,心里盘算着现在还差肉类。而去猪肉档口前,需要经过鸡肉档口,隔着一条道看到了阿贾站在那里,我立刻转身,走后面那条道。
阿贾是我的朋友,是那种没办法将聊天号删掉的朋友。她一手抱着小孩,一手在鸡肉档口前拿起一只鸡在左右看着——她没有看到我,幸好。
之前遇到她时,她也是抱着小孩,是在海鲜档口。我不常吃海鲜,不是因为皮肤过敏,或者煮起来麻烦,而是因为它比一般的菜贵。除非那日发了工资或者遇到了别的幸运的事,我就会买上一些虾、蟹为自己庆祝。
之后再碰到阿贾时,她正在挑虾,断断续续大概挑了两斤,其中有几只还是我帮她挑的,我们边挑边聊,大部分聊的都是她家的孩子,我怀疑我们之间除了这个话题,再没有别的话题能聊得上了。或许我们聊天号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我给她点赞,然后她统一回复“宝宝很开心,谢谢大家的赞”。
海鲜档主被我们的友好气氛感染了,也忍不住跟我们解说虾的各类吃法。我在这样的笑谈当中买了两只鲜鱿鱼(平时我只买一只),大家说得正起劲的时候,阿贾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她连哄带摇地抱着孩子。准备付款时,她惯性地将右手的手机放回口袋里,伸手去提档主递过来的虾。
我看到她提着虾的右手正不明所以地踟躇着,仿佛在一瞬间,她将口中的话全部通过那只手表达了出来——哦,我明白了,她现在没有多余的手去拿手机,然后付款。
档主看着她,我也在等她叫我帮她把手机掏出来,毕竟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我可以不经同意,就把手伸进她的口袋里,于是我空出右手,准备帮她提着虾。
“不然这样吧,你先帮我垫付着,反正我们经常碰面,下次我还你。”原来还有这个办法,我说,“可以啊。”这是以我的思维方式与日常经验都无法总结出的一个办法。那一刻我就在想,难道不可以先付款再提虾吗?为什么要把问题弄复杂?
下一回的见面还是在猪肉档口,她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提走了一块五花肉和两块被斩断的排骨,她边走边哄着哭闹的孩子,快速走开的步伐像是在说明“你既然虾都帮付了,这点猪肉算不了什么吧”,然后回头给了我一个“实在没办法”的表情,她指了指口袋,嘴里大概在说着两个字:下次。我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点头,只是觉得她的孩子很可怜。
我们大概都会不可避免地要借助某一类人,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愚笨,这就是我害怕遇到阿贾的缘故。我不想看到特意隐藏的自己的另一面,因此要从“不遇到”开始。即便我真的愚笨,但我也不想愚笨到这种能自我察觉的程度,或者说,我想保持一种没有自知之明的愚笨,那样就不会太懊恼,太痛苦,更不用顾虑太多。
我想起最近一次遇到阿贾时,是在菜市场外面的水果档前,她提走了三个还是四个火龙果,我不知道,只知道她在走之前,指着我跟档主说:“我朋友会付款哦。”她已经不跟我说“下次”这两个字了,而是直接向档主传达自己的意见,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具有同情心的钱包。
我不确定我的钝感会不会给别人带来伤害,我只知道它伤害了我自己,让我看起来很不开心,对,就是那种直接呈现在脸上的不开心。面对这种情况,我应该直接拒绝吗?
我将思绪拉回来的时候,正巧听到牛肉档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太熟悉了。我匆忙买好煲汤的猪骨,立刻走过去印证——果然是她们。
既然见到现实中的人……那我就不必要继续“代入”了。我承认,我特意避开鸡肉档口,并不是因为看到阿贾站在那里,而是因为我不喜欢闻到生鸡肉的味道。就连刚刚述说的“帮阿贾付款”事件也是我编造出来的,不能算是编造,是间接代入,我设想了一位也叫“阿贾”的朋友,以及设想了“我”的反应。
我之所以会做这番设想,是因为上次在水果档前,看到了我方才述说的那一幕,阿贾说出“我朋友会付款哦”后,她旁边的阿绿却(因为经常看到她穿绿色衣服)头也不抬地说,“我只付我自己的。”然后直接扫码,付款,走人。阿贾一边抱着哭闹的小孩,一边放回水果,显得楚楚可怜。
当时正在旁边档口买水果的我,心里的想法是:“她们刚刚还聊得那么开心,不是朋友吗?人家不是带着孩子不方便付款吗?就帮朋友付一次也没关系的吧。”——自从这次以后,我变得时常能在菜市场看到她们。也许她们本来就曾经频繁地出现在我视野中,只是因为漠不关心,所以存在的也变得不存在。刚开始我觉得阿绿很冷漠,后来觉得阿贾很不可理喻,我从来没有观察自身的变化,直到那次无意的“代入”事件,才令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很容易以道德绑架别人的人。
牛肉档前没有围着看热闹的人,面对这种不大的“祸事”,大家采取的正当方式,就是站在远处边买菜边把耳朵竖向那边。我站定在一旁的手工肉丸档口前,要了分量不多的肉丸。那边的阿绿,仍旧是那句“我只付我自己的。”。
阿贾听后突然暴躁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便宜也不让别人占,你以后肯定会吃大亏的。”她的孩子应着她的声音,大哭大闹着,比任何一次看到她们时,都要哭得撕心裂肺。
有一个人说了句,“看在孩子的份上,就帮她给那几十块钱吧。”
其他人附和,“就是啊,也不多,就一餐饭钱。”
我看到了好多个曾经的我,她们在喋喋不休,而我又不能制止。她们是我又不是我。阿绿面对着朋友的指责,面对着不知情的局外人的眼神投射,坚持着自己“不付”的原则。
这件小事就这样被来来去去的人们过滤得只剩渣滓,而这个渣滓就是:刚刚那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后,就只有你我口中传出的“青菜,豆芽……”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混淆了现实事件与代入事件的区别,分不清哪方是真实的,哪方又是虚假的。
我没办法像阿绿那样,所以在我幻想的代入中,我先入为主地把自己放在劣势的那一方,我以为自己是在同情阿贾,实则是我的行为本身就在为了博取同情。但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是虚假的,认为真实永远靠在自己这边,自己才是活生生的人。
阿绿的身上还有一点是我做不到的,她遇到阿贾这个难缠的人时,不会避而不见。真正被生活磨损过的成年人,大概都会见而不避,因为没什么好怕的了。
热闹散了之后,手工肉丸的档主一边将打包好的肉丸递给我,一边说,“上次也看到那个女人,每次都赊账,说什么朋友等一下过来付,还欠我几次钱呢。算了算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跟她讨要了。”
我很惊讶,“你知道事情的真假?”
她脸上的表情既表示“我知道啊”,又表示“你傻啊,这世界哪里分得清真与假”。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菜,问我是否要煮汤。还没等我回答,她就从档口右侧拿出一小包蒜头酥,并塞进我手上的袋子里,“这个煮汤很香的,一定要试试。”
她可能忘了,上一次她也给我塞过一次蒜头酥,也说过一句同样的话,在她眼里,我跟别人没什么区别,都是她的顾客。但很奇怪,因为一包蒜头酥,我居然产生一种想跟她交谈的欲望。
我尽量保持着不太八卦的口吻向她询问阿真的情况。她突然吃惊了,“你是说那个高个子,常常独自来买菜的男人吗?”
她知道阿真。我说,“对,是他,他今日很早过来了吗?因为……”我做出一个“我不是特意来找他”的表情,但我从档主的反应中知道,我的表情出卖了我。
“你昨天没来买菜吗?”她问我。我摇了摇头。
“那你不知道了,他死了,就在那里。”她指向菜市场外面的路口,“估计现在还看得到血。”
我从档口位置看向外面,光线有点刺眼,我似乎真的看到了血迹,锈红色的,行人都特意避开了那个位置,和以前发生过的每一次车祸一样,就好像阿真还躺在原地,一直一直躺在那里。我害怕的事物有很多,比如摸不到掉在床底下的笔,比如潮湿天气时,拴在远处的老狗,它折腾,跳动带起的体味飘到窗前的那一瞬,我甚至害怕自己在夏日高照下,会忍不住踢倒那个无辜的垃圾桶。
所有无关的小事,我都怕,唯独不怕一个陌生人的消失,因为消失了一个,还会有另一个陌生人填充,这世上多的是陌生人。我也是我的陌生人。而关于死亡,好像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能是因为没睡好的原因,我好像出现幻觉了。迎面的光晕里,一个高瘦的小镇青年,带着他的孤独感,以及他那颗有着故事性的灵魂向我走过来。他停在了我身边,跟肉丸档主购买了分量不多的肉丸,然后扫码,付款,走人,不过他慢了一步,档主抢先把蒜头酥塞进他手上的袋子里。他说了声谢谢,往……鸡蛋档口走去了。
“不用谢啊,下次再来哦。”档主向着阿真离开的方位喊着。然后对着还没挪动脚步的我,继续说道,“不止他被撞到了,连近旁的包子档口也被撞了,幸好那个老板逃得快,不然也没了……”她仍在叨叨絮絮地说着。
我想我明白了,死的是她眼里的“阿真”,并非我眼里的“阿真”。这世上有成千上万个“阿真”,也有成千上万个“阿贾”,我有时也会变成别人眼里的阿真,有时又会变成阿贾,可笑的是,我作为其中的一部分,居然妄想分辨出真与假。或许我们活着的最终意义,只是被迫着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其他的都不重要。
该买的菜也买完了,我按原路回家。也许明天会过来,也许后天才会过来,总之每次在出门前,都会对着镜子中的人问上一句,“去买菜吗?”然后我回答,“去啊。”经过那家肠粉店时,仍旧会等上三分钟,但绝不会进去吃,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