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你好呀。这个城市正在被暴雨包裹，有风穿过阵雨，来到床边，敲到玻璃。有时候是晚上，我被风雨声吵醒，有时候是黄昏，我听到窗外一片聒噪。下了雨，城市生活仿佛即将停滞，只剩下昏暗的天空白线似的雨柱，落在建筑上、路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落雨声。

我住在北方，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雨水来得过多，这个城市并没有准备好，路上几乎见不到人，或许都回到了家里。晚上的街道变得特别安静，有天我看雨停了，下楼到便利店买点东西，几十米的路，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湿。走进电梯的时候，头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空调一吹，觉得有点冷。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北方，诺顿先生，是因为我活得不够长吗？对于异常的天气总是略有惊慌。

小时候住的地方发过大大水，每天放学，镇上所有人都会走到大坝看水。浑黄的洪水里带着树木、泥沙和垃圾，滚滚而下。所有人平静地站在堤坝上，等待着洪水漫过来，淹没街道，淹没房屋，而雨还在下，似乎永不停歇。诺顿先生，那种沉默面孔上的宁静和乐观让人倍感放松，即使洪水来袭，也不过是到地势高的地方住几天。厄运总会散去，谁都知道这一点。

好像是因为洪水，那阵子学校放了假，我和朋友到菜市场去玩。那时菜场早已歇业，全部浸泡在水中，最深的地方几乎和我们一样高。小孩贪玩，木板被水泡了起来，我们就拿它当船划。玩了一会，发现有蛇和老鼠要爬上这艘方舟。我们觉得惊奇又刺激，让它们也呆在木板上。

关于后来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和大部分往昔一样，如果不刻意回想，这场洪水已经覆盖在无数个雷同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个细节，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觉得这是个隐喻，即便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人们也可以为自己找点乐子。只是人生不是一场洪水，来了立即就会散去，厄运影响巨大，似乎总笼罩在头上。

我最近总觉得累，肉体跟不上精神的速度。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头脑要跑得比我的身体快很多，很多想法，很多故事，等待着肉体去执行，但是身体就是不肯配合，它疲乏而懒惰，不肯自律，为此又多了一份焦灼。我试过很多种方法让自己放松下来，最后发现只有睡个好觉才行。最近我又开始睡得很多，是那种真正的睡眠，沉沉地陷入其中，醒来的时候神清气爽，面孔都舒展开来。对我们这种失眠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更重要呢？那时候我会觉得很宁静，即便洪水将来，也总有应对的办法。

在最危急的关头，也有方舟可以搭乘。即便那方舟是假的，一块破破烂烂的木板，也可以让人得到安慰。诺顿先生，睡眠就是最好的方舟，它让人飘荡在彻底的黑暗里，停止所有思虑，只是随着时间摆荡，呼吸起伏。我总以为睡眠是人生的避难所。有什么不痛快，好好睡一觉，不管有没有好起来，明天总是新的一天。

生而为人，总要为自己建立几座避难所。暴风雨来袭，等待天明，安然度过。诺顿先生，有时候我也觉得虚妄，觉得自己所努力建设的一切几乎摇摇欲坠，不过是自欺欺人，风雪已在眼前，你怎么能暂时骗住自己？

可是我们人类，就是需要那么一点点幻觉和安慰。所谓安慰，就像人快要落水时抓住的稻草。人是有一点点安慰就会牢牢抓住的动物，不管这安慰有多扎手、有多虚弱，不顾一切抓住任何可以救命的东西。但是你要清楚，你只是快要溺水，而不是那根稻草有多可贵。等你调整好了，你就不需要这根稻草了。

人总是活在各种各样的幻觉里的，和现在偏差的缝隙，就是我们喘息的空间，是这样的吗？诺顿先生，有时候真实太残酷了，何必要去面对。如果谎言能让我们幸福，那么谎言就无比真实。以前我总觉得真实比幸福重要，后来我发现，真真实实的人生不是这样的，那稍纵即逝的幸福才是真实，没有比这个更真实的东西了。所以人们愿意睡觉，愿意走进漆黑的电影院，愿意打开一本小说，在虚假的真实里，暂时造梦，制造一个感同身受的幻觉。

这没有关系，这不是软弱，诺顿先生，这只是一点点的人生智慧。智慧来得很迟，也很昂贵，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不太漫长的人生里，获得欢愉和安慰，不管它是如何得来，不管它多么短暂，它真的存在，也真的会来，要心存希望，不要自暴自弃。你也知道，只有心怀希望的人才会登上诺亚方舟，才会在避难所里，做个美梦。至于明天洪水是否退去，那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在避难所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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