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婆等一封信,等了五十年。
五十年光阴,足够惨绿少年长成耄耋老翁,也足够沧海扬尘、星移斗转。时代匆匆奔掠着逝去,如巨轮将这世间碾得满目疮痍。唯有柳婆的缴檐红,却依然近乎冥顽地红着。
所谓“缴檐红”,是一种扎花装饰手艺。坪滩镇的人嫁娶,风俗比较古早,先要由男方下聘,一般以两头羊、八瓶酒为礼。酒瓶、羊角及挑酒的担子都要缴檐红——用红色的绸绢布纸扎出花样,装饰华焕,送与女家。女家受了礼,将男方的酒另盛了,瓶子空出来,装上老家的河水,并活鱼三五尾,筷子一双,送还男方,这些回礼叫“回鱼箸”。婚礼当天,男方又派人抬着花轿,去女家迎新娘,这花轿在坪滩镇称作“花檐子”,也是要缴檐红缴得喜气洋洋。“缴”在当地方言里是个动作,“檐”也就是花檐子。坪滩镇的人节俭,花檐子不愿靡费,大多用“软衣式”喜轿,不像“硬衣式”。硬衣整体都是木质结构,用银杏、香樟、梓木制成;软衣只有个轿框,四面垂挂轿帷,轿帷上绣“禧”字、丹凤朝阳、麒麟送子等喜庆图案。轿帷也可以用租的。
坪滩镇有好几位缴檐红的师傅,其中最为出挑的,便是柳婆。但提起她时,人们又都有些暧昧,互相觑觑面孔,咂嘴叹息,或不屑或尴尬,或嘲弄或畏惧。只因这柳婆虽缴檐红的技艺超群,但脾气火爆更是超群,谁都在她那张利嘴下讨不到便宜。曾经有一辆卡车轧过她门口摊晒的玉米,即便司机早已逃之夭夭,她仍站在马路中央,叉腰骂足两个小时,旁若无人,每个听到的人都感觉是自己被骂了。过了好几年,这桩掌故还有人津津乐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柳婆缴檐红的手艺着实高妙。她那双手,瘦骨棱棱,但一动起来,就如巫如幻,施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术法。她将酒担搭在两条桌子间,手里扯出一段红绸,抖了抖,红绸就仿佛得了生命,扭转、吐信、袅绕,是它在引导柳婆的手,让她随它心意搓、揉、捏、绞……她把红绸蟠在扁担一头,双手如弹奏乐器般,忽轻忽重、忽疾忽徐,看的人只见一团红滟滟光影离合蓬散,再定睛,那红绸就绽成一朵千瓣牡丹,盈盈坠压在酒担上。缴完酒担,便是酒瓶。坪滩镇的酒瓶有那种像屋檐的部分,也叫“檐”。柳婆用一块红帕子裹住酒盖,五指一旋,贴合着拧出形状,然后牵根红绳,在酒瓶口缠一圈,打个结。红帕子缴出的褶皱井然有风致,斜斜朝向一侧,荷叶边似的。当然,柳婆缴檐红的拿手好戏还是花檐子,毕竟这是婚礼最重要的一环。她在花檐子正前方跟顶心缴出牡丹花,红流苏垂挂于花轿的宝塔顶边缘,四角飘悬桃红绣球,再用红纸剪出百样富丽花卉,贴在内壁。逢到她高兴,还会唱喜歌,祝颂新郎新娘。
柳婆操办的缴檐红,别说坪滩镇,放诸整座县城,都无人能望其项背,她的花最繁丽,样式最别致,明明同样的手艺,但她缴出来就别有一番姿韵。而且其他师傅缴檐红,都用一味大红色,简单,俗艳,又不显得怠慢。但柳婆不,她要用酡红、石榴红、品红、蕉花红、珊瑚朱、橘红……缴下来,很有一种软红香土之感。每次用柳婆的缴檐红迎新娘子,看的人都最多,最赏心悦目。人们也会暂时原谅她的暴脾气跟漫天要价。
柳婆孤家寡人,住在镇东的一座小房子里,这房子是木板、茅草跟泥巴的混合体,矮墩墩的,逢到下雨屋里还积水。房子独门独户,不与其他人家毗邻,离一个废弃的采石场较近。周围长满空心莲子草,绿嫩嫩的,镇上的人称为“革命草”,小孩背着背篓,用镰刀割回去喂猪。
三月暮的一个黄昏,天色是轻薄的葡萄灰。油菜花已经开秃了,渐渐结籽。正值早稻播种时节,空气里飘荡着秧针被阳光晒了一天温熟的香味,深吸一口,肺腑都像在淡绿的浆液中浸过了。
小孩驱赶她,手持篾条,嘻嘻笑着鞭在她背上。她闪躲着,等痛了才叫一声,护住刚刚被打到的部位。小孩就又换个地方下手。总共有四五个小孩,八九岁模样,是来采石场这边割革命草的。她十五六岁,浑身脏兮兮的,像从泥坑滚出来,黑糊糊的脸孔有一种钝拙的呆憨,衬得双眼愈加黑白分明,或许是因为太过分明了,反而产生一种非人的感觉,让人没来由地憎恶甚而恐惧——正常人不会有这样一双如此黑白分明的眼睛。
小孩欣赏她窘促的姿态,拍手唱道:“小破鞋一回头,吓死一头牛;二回头,乔丹改打乒乓球;三回头,长江黄河向西流;四回头,坪滩镇长都跳楼;五回头,哈雷彗星撞地球!”
柳婆正看照片,听见吵闹就心烦,走出屋,冲他们吼道:“烂屁眼儿的叫啥子叫!快滚回去,你妈煮了一锅大粪等你吃,长身体呢!”小孩都有些怕柳婆,冲她吐舌头做鬼脸,一溜烟跑掉了。柳婆啐出一口痰,转身进屋。
她走过来,怯怯地跟着柳婆,站在门槛边。柳婆回头,恶声恶气说:“你这讨口子站我门边干啥,又没痢粑子给你屙!”柳婆认出她来了,是芭蕉湾陈铁民的外孙女,叫舒青,生下来就有点痴呆,前不久被人搞大肚子,男的自然是不清楚名姓,问她也什么都不知道,陈家就给她堕了胎,逐出门,由她自生自灭。陈铁民这人,是个老顽固,脑壳打铁,一辈子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上二两。他老婆早死,舒青父母在外面打工,把她扔到老家,平白添个累赘。陈铁民是不把她当人看的。
舒青满脸好奇地盯着她,忽然笑了,指向屋檐。柳婆顺着她手指望去,原来是一只泥巢,乳燕正嗷嗷待哺。柳婆愣了一会儿,心里叹口气,把门掩上。
坪滩镇的夜晚,像蓼蓝草熬炼成的一缸子花青色浆液,里面撒了细碎银箔,闪闪熠熠,那是星辰。缸子底沉着熟睡人的梦,是一颗颗小石子儿——镇民连梦都少有柔软的时候。只有暗处的流浪猫狗还在活动,不时发出狺狺的低吠或哀叫。公路上有大卡车风电般驰过,把人们的睡眠跟所有响动碾得扁塌塌的。
柳婆受乍暖还寒天气袭扰,一双腿总是酸痛,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有响动。她凑近门缝一看,却是那舒青还在台阶上,侧身躺着,蜷缩起来,像条小狗。柳婆心想,这妹崽咋回事,就认准她这儿?以为她是什么活菩萨?她越想越气,打开门,把舒青拖起来,说:“你莫以为这儿是啥子收容所,老子还没那么好心收留个疯丫头!”她锁上门,拽着舒青的手腕,朝芭蕉湾走去。一路惊起麇集的流浪猫狗,它们叫得愈发响亮,彼此相闻,一声迭一声地传远。
芭蕉湾离镇子大概两三公里,走小路。到了陈铁民房子前,柳婆又是拍门又是叫喊,架势惊人。舒青手足无措地站着,嘴里发出呜哇之声,不知在嚷些什么。陈铁民来开门,斜着眼问:“柳婆你发啥子癫?”柳婆把舒青往他身前一拖:“你外孙女儿大半夜在外面瞎晃,跑到我门口挺尸,啥子意思?”陈铁民嘿嘿一笑:“她又不是我陈家人,爱在哪儿挺尸就在哪儿挺尸,跟我有毛关系?”柳婆说:“你个哈麻批自己解决,老子才没空跟你扯皮!”说完便拂袖而去。
月亮从云间浮现,像新剥出来的莲子,白里透出一点绿。柳婆手指触到及膝高的春飞蓬那毛绒绒的叶子,沾染了露水的湿凉。她听见身后陈铁民已经开始跳着脚骂舒青,说她是赔钱货,妈老汉儿都不要她,把她这个卖屄的扔在这里,让他七老八十还得照顾白痴,她怎么不死了一干二净……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随即又传来篾条啪啪的笞打声,舒青捂着嘴巴喑哑的哭泣——她连哭都小心翼翼,或许是被打得太多了。柳婆脚步慢下来,嘴里苦苦的,忽然觉得那月亮变成一颗白森森的骷髅,绿影是眼眶里的磷火。春飞蓬硬扎扎地刺着她,露水也冷沁骨髓。
她叹了口气,回转身,把骂人的话压在舌头底下,铸轧成暗器,待会儿就要巧舌如簧发射出去。
坪滩镇的人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柳婆家里多了这么个傻女孩。她帮柳婆清扫房子、做饭、缴檐红时打下手,逢人也笑,那黑白分明却无神采的眼睛渐渐亮了。人们仍旧时时听见柳婆的骂声,并不比以往减弱,但骂着骂着又笑起来。大家都说,这柳婆临老倒得了个孙女。更多的人是揶揄:一个孤老泼妇,一个白痴破鞋,真是苍蝇跟屎壳郎做朋友,臭味相投。
柳婆强悍如钢铁,对这些自然不在意。舒青则根本不懂。两人自顾自地生活着,如在桃源,不知魏晋。舒青其实也不像柳婆最开始想象中那样痴傻,她只是反应慢,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偏差,讲不出囫囵话,却无其他疯子让人感到危险恐怖的举动。要说比较怪的地方,就是她经常做着手头的事——洗衣、择菜、汲水——会突然走神,望着天边的云朵发呆,或是蹲在地上,跟蚂蚁、蜗牛讲话。
柳婆平时如果没有缴檐红的活路,一般会做两件事,一是去邮局问有没有她的信——当然是没有的。坪滩镇的人都笑,这柳婆多少年孤家寡人一个了,过年过节也没人来探她,怎会心心念念有谁给她寄信呢?有人说,柳婆是邻县的,年轻时很漂亮,但被男的悔婚,没脸见人,就跑到坪滩镇独自过活。这时就有人反驳,你不是说她很漂亮吗,怎么会被人悔婚?被问的人就支支吾吾:悔婚的理由可多了,谁知道男的什么毛病。又有人说,柳婆是大户千金,被家里人嫁给一个老头,她不愿意,就逃出来了。还有人说柳婆曾是县城万月楼的头牌,后来攒钱替自己赎了身,隐居乡下,粗茶淡饭度日……只有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才隐隐记得柳婆的过往,记得某个淡薄的影子。
柳婆的第二件事就是关于那个“影子”。在她那高粱籽的枕下,压藏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透着股书生气。舒青撞见过很多次,柳婆把照片摸出来,就着煤油灯细看,干枯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眼角也泛起湿润晶莹的光。但每次她凑过去,就被柳婆骂着撵走。舒青嘟起嘴,有些生气。
八月初秋的黄昏,柳婆带舒青去邮局,才出门,就见一辆三轮车载着一车厢的兔子驶过,是镇上的养兔场要运送它们到县城宰杀。入秋的兔子囤着肥膘过冬,毛茸茸的,挤挤挨挨在一处,更显可爱。司机刘师傅开得很悠闲,一路跟相熟的人唠嗑。舒青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兔子,很惊奇,发出呀呀的轻呼,也不管柳婆了,紧赶几步,追到车屁股后面。一只灰兔冲她探出头,两只耳朵抖动起来,她笑出声,用手捏它的耳朵。车却瞬间加速,舒青反应不及,仍然紧紧揪住灰兔的长耳。也不知是她力气太大抑或锁闩不牢靠,车门竟被拉开。这可好,满车的兔子都倾泻而下,肥扑扑地滚起来,像兔子的洪流。路两旁瞬间围了好多人,冲司机喊:“刘师傅,刘师傅,你的兔子跑掉啦!”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刘师傅赶紧刹车,冲下来,傻了眼,急吼吼叫:“快帮忙抓啊,乡亲们!”舒青倒是自得其乐,在兔子的洪流中旋转起来,感到它们柔暖的皮毛擦过自己脚踝,像陷进暮春的阳光。柳婆连忙把她死拖活拽走了,这肇事者还陶陶然呢。万一被那刘师傅讹上,柳婆才不干。
那天之后,柳婆就发现舒青有些鬼鬼祟祟,不知在捣鼓什么。她听篱察壁,发现原来舒青藏了一只白兔,养在她房内,也不知什么时候捉来的。柳婆没说什么,心想,或许有兔子陪伴,会让舒青感觉好些吧,她是太孤独了。过了大概半个月,某个晚上,柳婆听见舒青的屋内传来嘶叫。她冲过去,发现舒青缩在墙角,脚边是那只白兔的尸体,腹部已经被裁纸刀戳得稀烂,但仍看得出来,是怀了孕的母兔。舒青手上沾满血,掩住眼睛哭泣。
柳婆不知为何,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愤怒:这就是她收养的女孩?她当时还觉得舒青并不像疯子,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两样。她觉得自己的信任被辜负了,一个箭步冲过去,狠狠扳着舒青的脸,落下重重的巴掌。舒青抬起头望她,眸子亮得吓人。她指指母兔的尸体,又指指自己的肚子,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落。柳婆愣了好半晌,忽然完全懂得了她,鼻子一酸,将她揽入怀中。舒青浑身颤抖,终于放声痛哭起来。柳婆抚摸她的头发,说:“以后不要这样做了。你觉得自己在救它,对不对?傻姑娘,怀了孩子,不是错,也不是病,错的病的是陈铁民那些悖时砍脑壳的男人。”她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之后,舒青与柳婆愈发亲近,还爱撒娇了。她也发现柳婆不仅藏了照片,还藏了许多黑白布料,在床底下的一个黄木箱里。她很奇怪,柳婆缴檐红也用不着那些黑白的啊。但她对布料不感兴趣,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张照片。
柳婆某天去邮局,留舒青清点布料,终于没让她跟着。舒青极力按捺住自己的窃喜。待柳婆走后,她蹑手蹑脚,把照片摸出来,左盯右瞧。她觉得这个人很好看,眼睛好亮。屋内常年昏暗,她学柳婆,把照片凑近煤油灯,却不慎让火苗舐了下,照片燃起来,她急得甩手扑灭,掌心被燎伤,但那个人的半边脸已经被烧掉了。
舒青绞着手,急得团团转。她用水浸照片,撕去焦黑的边缘,又把它放回枕下,隔一会儿拿出来看有没有复原。柳婆回来,见舒青跔头跔脑的,便心知不好,冲过去一瞧,瞬间怒极攻心,夺过破损的照片,甩了舒青一巴掌,把她狠狠推出门,骂道:“我是造了啥子孽,一辈子铁石心肠,临老发善念拣了个傻子回来,没承想是只蛇蝎。我就这么点念想你也要给我吃干抹净,你是良心烂到底,业罐子满了要遭敲哦!”说着,便把门砰然阖上。
舒青惶恐无措,只能汩汩淌泪,嘴里发出模糊的呼唤声。同样淌泪的还有门内的柳婆。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老了,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她多年来把梦魂附着在这张照片上。照片里的他,多年轻。谁又能料到,浮云一别后,就是流水几十年。如今,这唯一的牵念也没了,她真后悔当初没让他留下什么东西,连睹物思人的资格也被剥夺。
过了许久,等柑橘林里传来夜鸦的聒噪,她才想起舒青。打开门,人却已经不见了。柳婆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或许,舒青离开,对两个人都好。但又觉得空落落的,有种冷而硬的不安,像吃了过夜没热的糯米团子,梗着胃肠。
第二天一早,舒青仍然没有回来。柳婆开始担心了,不知她去了哪里,遇到什么人。莫非回了芭蕉湾?不,不可能。柳婆出门寻她,问了几个整天东游西荡的小孩。他们带她去了桥洞下,舒青正缩起身子,靠着桥墩睡觉,脸上脖子上有青紫的淤痕。柳婆又气又怒,捧起她的脸。舒青惊醒,嘴里发出惨叫,看清是柳婆,才缓缓止住,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别开脸不看她。柳婆说:“好啦好啦,照片是死东西,烧了就烧了吧。婆婆我也不是那么重情重义的人。”舒青这才缓和了颜色。柳婆又问她伤痕怎么弄的,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柳婆问那些小孩。他们嬉皮笑脸,七拐八绕,最后才说舒青被镇上那个老流氓李二狗“欺负”,她抵死不从,就被揍了。柳婆咬着牙笑,让他们把李二狗带到采石场,每人给一毛钱。她先给了为首的小孩,说如果带来了,再给其他人。于是其他小孩都眼红红的,起哄着让那个为首的去找李二狗了。
柳婆回去,准备好几根结实的红索,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便持红索出去,见李二狗正被小孩簇拥着走来,他贼眉鼠眼,还受宠若惊地高兴着,不知为何得了这群小毛头的青睐。柳婆高叫,让小孩把他制住,拖到一棵洋槐树下,然后她拿红索把他给缠成个五花粽子,留出一截来,甩过较粗的树枝,叫小孩们扯住另一端,把他给吊起来。舒青听见喧闹,也走出门,先开始又羞又怕,但见李二狗王八似的脱不了身,徒劳地大声叫骂,她也笑了,跑过去,帮小孩吊起他。柳婆把红绳拴牢在一截石柱上,拍了拍手,李二狗就只能在半空踢踏腿了。柳婆不食言,给了小孩每人一毛,他们雀跃着跑掉了。
柳婆领舒青回屋。舒青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低垂头颅,很愧疚的样子。柳婆站在门内,看了她半晌,终于叹口气,拉住她的手,拍拍她脑袋,“哎,他这么多年不回来,原来是没脸见我。”柳婆指着那张被烧毁的照片,笑起来。窗外传来李二狗的痛骂声。
又过去了几年,柳婆依旧到邮局问信,依旧不时藏一块黑或白的布料。看照片的习惯是没有了。这一年,舒青长到十八岁,清峭秀爽,每回跟柳婆上街,很多年轻人都偷眼瞧她呢。她依旧不晓人事,如孩童般。她家里似乎后悔了,陈铁民来接她回芭蕉湾,说要给她找个好婆家。呵,这是又打算卖了她。不需要柳婆拒绝,舒青就犟牛似的,死活不肯回去。陈铁民还请来他们大队所有干部,要给柳婆做思想工作。柳婆舌战群雄,唾沫星子差点把他们给淹死。
这一年,也有开心的事。一个县政府的小伙子来统计坪滩镇人口,不过廿四年纪,一表人才,调查到柳婆家,见了舒青,就移不开眼,脸也红了。柳婆冷眼瞧着,心里却是叹息。小伙名叫王渊,跟舒青说了几句话,她只是点头摇头,眼睛也不瞧他。他在坪滩镇半个多月,每天都来跟舒青说话,两人喜欢黄昏时到河边散步。看得出来,舒青也是欢喜他的,平时见了生人就躲到柳婆背后的她,竟能对他笑了。而且,舒青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后生与她交谈,也颇有耐心。哎,女大不中留。柳婆从来没有生养过孩子,竟也有了做母亲的心情,不禁嘲谑起自己来。
王渊走时,提了亲。柳婆很满意,问他家里人的意思,暗示舒青心智有问题,之前又打过孩子,不知过不过得了他家那关。王渊说,家里就只剩奶奶,对他千依百顺,更何况舒青长得周正,心也善,那点小毛病不成问题。柳婆才款款地把心放回肚子里。她揶揄舒青,说她就要当新娘子啦。舒青涨红了脸,不理他俩。柳婆问她是不是不愿意。舒青又咬着嘴唇,低下头。柳婆知道,这一低头,也就是肯了。
“莫怕,你嫁人那天,婆婆一定给你缴檐红,千金小姐都撑不起的阵仗。”柳婆拍了拍她的肩膀。
王渊来接舒青那天,好多镇民都跑来看,如蚁附膻似的,不放过一丝热闹。彼时整个县城客车都是三轮,铁框架,只在外面苫了层油绿塑料布,车厢里搁两条长木板,便是坐凳。不行,太寒碜了。柳婆心里骂道。这可是一辈子只坐一次的花车啊。
司机急着开走,但柳婆让他稍等,从屋里搬出一箩筐的红绸红布红纸,开始替这辆车缴檐红。这可是她几十年来最豪奢的一次。她觉得此生此世,自己都不可能再像这次一样了。
“一朵牡丹红,女儿嫁人千万缝。今日归入夫家去,富贵吉祥运道隆。”柳婆唱起喜歌,在车头缴出一朵牡丹。她见王渊跟舒青并排站在车前,珠联璧合,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想到年轻时的他跟自己。
“两朵芍药红,山长水远紧相从,勿念父母孤独苦,将离将聚都是空。”牡丹为君,两侧以芍药为臣。她和他,从小便认识,还是打过架的交情。长大后,似乎水到渠成,柳絮般牵缠黏糊的心思变作晴光,潋滟照耀起来。但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那时政局动荡,他们害怕战事,准备搬回陕西老家。她不愿走,寻死觅活,到底一个人留在坪滩——这个有他的小镇。
“三朵新桃红,含笑眉眼带春风。灼灼其华宜家室,好似金被盖双龙。”他们就要举行婚礼时,1937年,日本兵打到卢沟桥,当时广安、岳池、邻水都办起报纸来,什么《救亡周刊》《民众周刊》,号召入伍抗日。他在广安县立中学读书,是进步青年,跟很多同学参了军,被刘湘派往山西,从此一去不回。
“四朵芙蓉红,拜酒奉茶爱婆公,家庭和睦早结子,同心同德穆雍雍。”她还记得把他送上绿卡车那天,是个荷花盛开的夏日,满镇都被那馥郁的香气蒸着。她挤在人堆里,朝他拼命挥手,臂膀都快断掉。他身穿军装,英姿勃发,让她的心又是伤愁又是自豪,酸胀得发疼。运兵车也由她缴出几朵红花,喜气洋洋,有种倒错的怪异跟恐怖,像送这些青年俊彦嫁给死亡,嫁给战争。其中也有她的少年郎啊。
“五朵海棠红,细雨流光洗娇容。事君莫惜胭脂色,夫妻恩爱如蜜浓。”他离开后,她加入县城合唱团,唱抗日救亡歌曲,在茶馆演川剧、打玩艺募捐,她觉得,只要念着想着,即便最微末的心意,也会传递到他身上。她化的妆、穿的衣,他都能在梦魂中得见。她一直坚信,是有机会为自己的婚礼缴檐红的。
“六朵梅花红,清香来自苦寒中。持家待人有风度,冬去春来百花荣。”她千叮万嘱,叫他一定写信报平安,先开始说他在山西,没多久便音讯断绝。听县城的人说,他们打到台儿庄,又去了上海,还到过滇缅边陲。具体在哪里,都不清楚了。她心里的绝望一日胜过一日,如坠冰窟……
如今一切都已风流云散。眼前这辆车,熣灿绚丽,像几十年前失约,未曾来接她的。柳婆唱完喜歌,又念诵:“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周公执礼,命我妆娘。一穿金鞋与绣袜,二穿龙凤与衣裳。新娘穿起,拜谢华堂。天长地久,地久天长。”她跟王渊扶舒青上车,“今天就要走啦,婆婆给你缴檐红,是要让那些人知道,你不是没有娘家的。”她微微扬起头,自卖自夸地说。
舒青今天真的很美,美得不像那个跟她朝夕相对的笨女孩,有了新娘子繁滋丰足的气息。她跨进车厢,不肯坐下,站在门口回望。柳婆招手,示意她坐。舒青张了张嘴,眼泪淌下来,脸庞抽搐,半晌,才从嘴里唤出一声:“婆婆!”这是舒青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像开天辟地第一声婴儿的哭喊。柳婆被这声呼唤洞穿了肺腑,她努力仰着头,脸孔跟脖颈都绷着,怕自己一松劲就会泪如雨下。
花车缓缓开动了。舒青挣脱王渊的手,跳下车,朝柳婆冲过来,抱住她。柳婆终究没忍住,用手背揩揩眼睛,说最近风沙真大。又催舒青快点上车,王渊这样好的小伙子,这辈子可不能错过。不能像她,年轻时不知珍惜,一转头就老啦。舒青哭了又哭,王渊等了又等,柳婆催了又催。他们终究离开了。围观的人也散去了。
又只剩柳婆一个人了。她慢慢走回屋子,感到自己是彻底地老了,垮了,撑不起这具肉身了。神智却清醒得像把砍骨刀,周遭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三月暮晚,草长莺飞,屋后的几株桃花开得正好,老燕在梁上呢喃。这个世界,有她没她,都一样好啊。
那晚,柳婆梦见一去不回的少年郎,静静地站在河岸上。柳婆蹒跚地冲到他面前,却发现他一点都没有变老,仍旧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而她,她已经弓腰驼背,满面皱纹。她不敢走近他,连叫一声他的名字都不能。他于是也就微笑着,慢慢地消失了。
醒来时,柳婆唤了一声舒青,却没有得到熟悉的回应,半天才想起一切。这座房子从未像此时这般空荡,像毁弃的巢穴。柳婆望向窗外,一颗大星在天空中闪烁,很蓝很亮。高粱籽的枕芯发出辗转的、陷落的沙沙声。她的一生也就过去了。
柳婆越来越老,目昏耳聩,开始健忘。明明烧开了水,她又再烧一遍。洋芋削了皮,把洋芋丢掉,皮留下。到镇上买杂货,把卖瓷砖的丁老板认作杀猪的李屠夫……
她缴檐红也力不从心,生意一落千丈。舒青从县城回来探望,见她这般情形,想把她接去县城,但王渊不同意,说她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现在更是毫无瓜葛。舒青不敢明着忤逆丈夫,先开始倒还常来照顾。柳婆记不得她是谁,歪起脑袋,眼神迷蒙,笑问:“你是谁啊?”或者,“你是不是我孙女儿?”舒青就回答,“是啊。”她便笑开了,把贴身绣在内衣荷包里的钱拿出来,给舒青,让她买糖吃。有时又含着手指,嘴角滴落口涎来。舒青自从结了婚,便忽然开了神智,什么都懂,话更讲得流利。情形像掉了个头,如今是她照护痴傻的柳婆了。但后来,王渊对她三天两头回坪滩镇越来越不满,舒青毕竟是妻子,是他的人,加上又添了两个小孩,自顾不暇,于是也就渐渐地少去了。
柳婆混混沌沌地生活,饥一餐饱一顿。镇上的人是不理会她的。谁没挨过她的骂呢?谁又有那个好心为她费事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做一时善人容易,就怕被缠上。
柳婆只有一件事没忘,那就是到邮局问信。人们时常见她拄着拐,颤巍巍地走进邮局,询问一番,无果,又颤巍巍回去。邮局的人有时逗她玩,问你是谁啊,你不告诉我名字我怎么给你找信?柳婆就愣住了:对啊,我叫什么?她坐在邮局门口,想啊想啊,还是想不起来,最后邮局关门了,那人才说,没你的信!柳婆就呵呵笑起来,没有啊,那我回去啦。有促狭的小孩尾随她,念一首他们编的歌谣:“柳婆柳婆,住在猪窝,屋上没瓦,灶上没锅。柳婆柳婆,屁事最多……”她听熟了,竟也笑着念起来:“柳婆柳婆……”
终于有一天,柳婆有信来。办事员也不逗她了,只感到好奇,她坚持不懈几十年,真的等来了信?谁写的?
“柳婆,有你的信!”
她欢天喜地接过,拆了,一个字都看不懂,又讪讪递还办事员,说,你给我念念是啥啊?办事员看了遍,说,写信的人叫陈茵,她说她父亲叫陈安,曾经在坪滩镇生活过,现在他们一家住在广西。陈安前不久去世了,他遗言说,这辈子最大的愧疚就是辜负了你,他结了婚,也不敢写信告诉你,更不敢回来。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还是决定了却这桩心事。如果你还活着,收到信,就当见了最后一面。就当他……报了平安吧。
里面还有张照片呢。办事员有些哀叹,递给她。
柳婆将照片摊在掌心,瞅着那矍铄的老人,眉眼依稀很熟悉,问,这人是谁,我不认识啊,为啥给我写信?又笑起来,觉得滑稽似的:肯定寄错了。就扔下信跟照片,径自走出邮局。她在新街口踩滑,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身,哎哎叫唤。路过的人只当没看见,都不扶她一把,最后还是李二狗搭手。她笑着说,哎呀,你这小伙子人真好。李二狗本来是想看她笑话,报当年吊树之仇,这回却红了脸——从来没人夸过、谢过他呢,而且他也早就不是什么小伙子了。柳婆拍拍他的手,又继续往家走去。
这是柳婆最后一次出现在镇上。
她的遗体是舒青发现的。那个结霜的深秋早晨,远山闪着幽蓝的薄光,空气是滢白的,净透得可以敲出声。她推开柳婆的屋门,发现房内放着一顶花檐子,那些用来装饰的花朵却是黑白两色的。牡丹、芍药、梅花、海棠……柳婆坐在锦重重、寂沉沉的花檐子中,低垂头颅,面带微笑,手中抱着装了鱼、河水跟筷子的酒瓶。舒青捂住嘴,哀哀地恸哭出声。她终究还是嫁给了他,最后一场缴檐红,筹谋几十年,留给了自己。坪滩镇的人闻风而动,赶来观瞻,啧啧称奇。
舒青待了七天,给柳婆下葬,磕了几个响头,就离开了。不多久,镇府推倒柳婆的陋屋,建起一个加油站。又过了许多年,时代越来越先进,缴檐红的手艺没落了,人们结婚都不再用。那些孩子也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碌碌奔波,然后死去。加油站拆掉,新盖起一爿超市。动工时,有女孩跟伙伴在工地上玩耍,手持小铲,从泥坑里挖出一朵猩红的绸花,千瓣累累。女孩捧着它赞叹:“好漂亮啊。”可是,被妈妈发现她玩这么脏的东西,肯定要挨揍。于是她权衡许久,只恋恋地凝视几眼,就把它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