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月,吴珂的大姨妈没有来。
单身也就这点好,总归不担心是怀孕了。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之后,意味深长地问她:“结婚了吗?”
摇头。
“该生孩子的时候还是要生,不然激素水平越来越低,影响周期……”
吴珂瞬间懂了。
内分泌失调了。
这真是足够让一个三十岁、未婚未育、一年没有性生活的女人更丧气了。
开药的时候,医生问:“你经济条件怎么样?”
吴珂恶狠狠地答:“很好!非常好!你给我开最贵的,最好的药!”
女人都快做不成了,钱还有什么用?可是把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药拿到手里的时候,疗效没看清楚,就看到一堆可能产生的副作用,还有“激素”“恶心”等字样。
差评差评,零星差评。看到“激素”,直接把一千多块的药坠入垃圾桶里。胖死比病死更可怕,这一堆东西吃下去,鬼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更嫁不出去了。
二
周期乱了,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春寒天气,幕墙外面也是雾蒙蒙的,飘着细雨。她斜靠在办公椅上,看着玻璃墙外面的人在办公室里穿梭来去的样子。
一个姓林的副总这会儿正从外面奔过来,司机在后面提着他的包。林总,四十岁,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已婚。他最近因为孩子要升小学的问题有些疲惫,前几天还向吴珂打听学区房的事情。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岁,就是一个行走的繁杂尘世结合体。想必,跟老婆已经很久没有床事了。可是这般焦头烂额,又跟谁有兴致呢?
而且没必要。与已婚的男人纠葛,不如跑去酒吧街最里面那家“蜉蝣”,摇摇杯子放放电,第二天自然要从谁的床上醒来。吴珂虽然不去,也讨厌这样的地方,可是,她不讨厌这个城市里如此多的、给自己可能性的选择。
她的目光转到新来的一个小男生身上,是真的小,戴着萌萌的眼镜,穿着黄色的T恤,像一个小黄人,正在和几个小女生抢一瓶酸奶。
小黄人,嗯。吴珂突然被自己逗笑了。小黄人是动画片,不是爱情片。
这是怎么了?自己像只发情的母狮子,每路过一个男人,都像看猎物。还好自己是高级生物,是人类,是穿着昂贵皮囊的直立行走的人类。
她撑着精神,把腿搁在桌子上。新换的办公室,能够从窗子看到外面的景象,一览无遗。助理因为甲方放了鸽子,正在骂骂咧咧暴跳如雷,说打乱了吴珂一天的行程。女孩抬起头来,嫁接的假睫毛,朝吴珂这里望了一眼。
大概无数小女生面对这片玻璃墙都有一种别样的感受。这是一片权威的墙,也是一堵神秘的墙。她们有向往,有害怕,有时候也有些鄙夷。她们会想象吧,坐在里面的那个三十岁女人,这几年是走过了哪几个台阶爬进去的?孤单吗?寂寞吗?画地为牢吗?
当吴珂是小女生的时候,也会这样想象。直到自己坐进来,才发现外面的女生在望向里面,而里面的女人,大多数时间在望着窗外更广袤的天地。
小女生……吴珂想不起来了。自己什么时候算是小女生?二十五岁吗?
三
二十五岁。吴珂和团队去一家高级湖滨会所参展,中午和同楼层的参展商一起在酒店餐厅吃饭。毛手毛脚的服务员失手把一碗汤泼在吴珂的裙子上,惊得她立刻站起来。邻座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手帕捂在她的腿上:“没烫着吧?”
还了手帕,就知道果然是不同物种:邹巍,台湾人,不然这年头谁还带手帕。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起来。
吴珂对他挺有好感,所以有一晚他约她去湖畔吃饭,她也没拒绝。那天他穿一件米色的针织毛衣,一条浅咖色的休闲裤,一双白色球鞋。吴珂很少看到三十五岁以上的内陆男人,能把这样的装扮穿得这么好看。尤其是结了婚之后的内陆男人,很容易被认出来,油腻相带着一种“此生已成定局”的懒怠,还偏偏要将衬衣塞进球一样的腰围里。
成年男女,要猜心也是耗能的事,索性放开了去社交。他也喜欢她的敞开和爽朗,半个月会展结束之后,邹巍牵起了吴珂的手。当年,邹巍三十五岁。他们成为异地的恋人。邹巍离婚十年,太太和大儿子都去了加拿大,他在台湾,还有个上学的小女儿要照顾。他一直很抱歉:“我应该……没有办法一直留在上海。”
他倒也是惊诧,为什么吴珂没有同龄小女生对感情的依赖性。她像只茕茕孑立的鹤,他每个月像大姨妈一样来一次,她根本觉得这样很好:不黏人,也不吵闹。直到有一次,邹巍因为台风滞留,两年以来的每个月两天的相处时间延长,到第四天,她甚至有点儿嫌他烦。
那晚吴珂开会开到很晚,下班回家路过香薰店,看到两个泡泡浴球,想着回家可以点个小蜡烛。吴珂泡澡的时候,邹巍看到她包里露出来的合同一角,顺手抽出来看了看。他坐在沙发上,吴珂待在浴缸里静静听着他分析最近她户头里的钱要怎么处理。那阵子人民币贬值得非常厉害,他建议吴珂把钱一部分买成美元,一部分放到他认识的一家瑞典理财平台上,一部分咬牙付一间公寓的首付。
有资产,有动产,有外汇,有黄金,他在她的物质依仗上挥斥方遒。他们在一起两年多,不是第一次有金钱往来,她对他是有信任度的。而且那个账户是她的名字,完全属于自己。
吴珂当晚有点犹豫:这样一来,我经济就很紧张的。
邹巍当时说了一句十分霸气的话:相信我。
邹巍的判断十分正确。五个月后,投资理财得当,出售了小房子,熬过了一段精神压力颇大的时光后,她的存款人生第一次直接突破三百万。
不算巨富,可是足够她在这个城市心无旁骛地活着。
有自由,还买了新车,顺理成章变成了车友会一员。年轻兼长腿,没有比吴珂更受老男人欢迎的了,她的饭局开始多起来。邹巍不在的日子里,少女总裁班、各种莫名其妙的社交场合统统找上门来,有个创业基金会采访一百个年收入超过一百万的三十岁以内女性,她莫明其妙变成了其中之一。她以前怀疑自己的能力,曾经想过自己这种理财白痴,就算有一百万捧在手上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可是,真正把钱拿到手里的时候她才知道,钱是带着腥味的血,只要你有,自然有鲨鱼一般的同类嗅到味道朝你奔过来,他们将带领你把这团金滚得越来越大。在三个朋友的推动下,吴珂自己的广告公司成立了。她对广告公司一窍不通,只是越来越发现,万事有其共通之处,加之团队齐备,干吧。
爱情呢?不需要。
每天晚上都有饭局,夜夜笙歌,喝到车都开不回去,直接在旁边的五星级酒店开房睡觉。一个月,几乎睡遍了一个区。有天干脆在车里睡着了。
闺蜜团的羡慕嫉妒一览无遗。
尤其是当时怀孕七个月顶着大肚子,每天还要赶回去给婆婆做饭的大学室友小梦说:你就这样很好,不用结婚。真的,你这辈子,都不要像我这样活着。
是。她并不想以濡沫之名,每天赶回去给一家人做饭。谈恋爱,谈婚姻,成本太高。她并不想成为谁的人生栽培者,各人自己栽培自己不就够了吗?谁能说这是错呢?人类的本能是趋利避害,如果有更单纯简洁且高级的关系,她愿意为此停留。
她倒担心邹巍要结婚,某天吞吞吐吐打听他的心思。
“珂珂……”他一如继往地语调温柔,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想,我们都并不需要婚姻,你需要吗?”
她放了心,一颗心犹如沉入海底。那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飞奔回自己的小公寓,听着音乐,有时候兴奋到把头埋进浴缸泡泡里。她充分呼吸,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呼吸自由的空气。她点燃所有的小蜡烛,她的房间里充斥着百合的香气。邹巍不需要她给予未来、生儿育女,他们是两个完全成年人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一直拖了三五年,持续到邹巍有天往她的账户里打了个99999的金额:珂珂,我要再结婚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去旅游吧。
她在空间里看到他新太太凯琳娜的照片,二十二岁的长发大眼睛女孩,毕业于维也纳音乐学院,教小提琴。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穿着温婉的粉色套裙,像一抹梦幻依在他的肩头,笑靥如花。
他们奉子成婚。
这个世界上,凯琳娜这样的女孩,是天生为了邹巍这样的男人而生的。她们温软如梦,是圈养的小软猫,永远会有一个热爱她们的主人。她们的出现,永远是一道闪电,把她们的竞争者的过往,狠狠地踩在脚下,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而吴珂在那一年,大概已经成为荒野里的母狮。
她不属于任何人,也无法驾驭自己。
四
从医院回来之后的几天,吴珂发现给几个新人交代过中午之前要收的方案,一个都没收上来。强忍住骂人的洪荒之力,她冷冷瞟了一眼那几个垂头丧气的小姑娘,就噔噔地走出去买烟。
边走边呼吸吐纳,预防骂人。她站在街边点火。不出半晌,下起雨来。
一辆沃尔沃在她身边停下,摇下车窗:“珂姐?!你怎么在这儿?”
开车的是个平头正脸的小鲜肉,吴珂眯着眼睛认了一下才想起来:噢,方志达。隔壁公司的实习生,自己公司的女生都叫他方达达来着。因为长得帅,火速被邀请进了同楼层的群。见过几次面,帮忙搬过几次凳子、纯净水,算得上可爱。
“坐我车回去吧,下雨了。”
方达达。
坐上车,吴珂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方,达,达。
哒哒,哒哒,战马的声音。她是穆桂英挂帅。时间不能浪费。手上有七个项目在同时推进,加上方达达,那就,八个吧。
给远在国外的邹巍发消息:二十四岁,平面设计师。隔壁公司的实习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帅的,和你不相上下。你觉得行不行?
邹巍秒回:“你这么快就把我这头牌给替代了?”
“少啰唆,你觉得行不行,快说。”
邹巍发了个视频过来。“珂珂。”他柔柔地叫她的名字。他没有穿上衣,头发花白,湿漉漉。看到他,吴珂顿时心软。过去的几年,很多时候他这样叫她,带着一股子年长十岁的怜爱:“珂珂,喜欢的人,就去交往吧,认认真真交往。”
“我连约会都不想,我没有空搞那一套流程,我只想找个干净的男人,睡完就走。”
“珂珂!”
邹巍好气又好笑,爱怜地叫她的名字:“珂珂,耐心一点,真的,耐心一点。你只是没有遇到,不要忘记那种慢慢爱的感觉。”
吴珂哑然失笑:慢慢爱?慢得起来吗?
她也不是天性凉薄。
她也不是从未踏实平凡过。
二十二岁的时候,吴珂一穷二白,心中的好男人还是张一元那样的。当时住在一间破农民房里,那个公共水房的老鼠住得比人还久,根本不怕人,每天晚上去洗漱的时候,老鼠会趴在水管上和人对视。天冷,吴珂没有洗衣机,所有的床单被套全靠手洗。有一天,吴珂接到张一元的电话:你下来一下。那是冷天,张一元穿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领口也有点磨损了,他的电动小摩托后面拖着一个二手的小天鹅洗衣机,在寒风中他的鼻头冻得通红。
她知道他只有一千多块的实习工资,他用了四百块,买了那台二手洗衣机,并且为了省一百块的运费,在寒风里硬生生地用小摩托给推回来了。
吴珂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这种时候,这样的男人,简直是猴子派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爱的。
吴珂一直是一个很轴的女人,她回报一个男人的方式,从来就是蛮牛一般的工作。吴珂的公司是有加班工资的,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加班更适合的方式,在一穷二白的那一年成为正式员工。
而这个世界上任何被称为好男人的男人,其本性是没有太大差别的,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或是钱财,或是理想,或是才华,得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如同雄鸟炫耀自己不同颜色的羽毛——但随之,他们就会停止投资。
这是本能。如同张一元用他的温情打动了吴珂之后,就开始展露他与温情相辅相成的那一面:懦弱与倦怠。
吴珂没有见过比张一元更爱哭的男人,常常哭得她手足无措。
“珂,等我们有钱……”他在同事升职而他掉队的日子里哭。
“珂,你可以早点回来吗?”他又哭。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哭,是他在工作上出了一个很大的纰漏,那个失误有可能导致他直接被开除。在那个寒风呼啸的晚上,吴珂陪着他,拎着一袋土特产,站在他女上司的必经之路上。
吴珂做了一年的销售,已经认知到“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商量的”。女人的成熟速度,永远比同期男人快,除非那个男人在情商上被很好地培养过。她是个成年人了,她不是为了送土特产而来,她只是很平静地想知道男友闯的这个祸,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当晚她服饰得当,表情淡定。当张一元开着奔驰的女上司极其礼貌地停下车来,和吴珂打完了招呼,两个成年人准备对话的时候,吴珂发现:主角张一元不见了。
他逃跑了。
那晚吴珂终于承认,工作对于张一元而言,是一个永远也突破不了的障碍。他没有办法适应这个真金白银的世界里的鏖战。这是成年人的游戏。
那年接近年底的时候,张一元把他的妈从河北老家接了过来,而且,并没有和吴珂商量。那天晚上吴珂接待了几个广东客户,已经被他们连珠炮似的白话轰炸到整个脑子晕乎,还不忘记在门口买了一点菜拎回家。她推门看到张一元趴在他老妈的腿上,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吴珂从未见过张一元如此平静而满足的表情,就是这无意间的表情,令吴珂懂得了这半年来对张一元所产生的、说不出来的感受:他是个巨婴。
他对于幸福的概念,将永远只停留在趴在他妈妈腿上嗑瓜子的这一刻。
在一起三年,她终于明白,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根本不在乎买房和升职,他只打算住在出租房,并且打算和自己的老母亲,窝在这里享受“天伦之乐”。
吴珂想过什么叫平静的幸福,但绝对不是这样。
吴珂看了看那扇门,沉默了一会儿,把买来的菜放在出租房的门口,掉头离去。
这年吴珂刚好二十五岁,换了一家专门卖大户型的地产公司。那一年正好是房产火爆之年,每天一开盘,就跟抢房不要钱一样。穿着黑色套装和丝袜的吴珂每天看着这蚂蚁一般的买房大军,一股子对金钱的痴迷之心完全挤走了小女生的期期艾艾。
吴珂那次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张一元打来电话她不接。有一次,他跑来公司找她,还没有说话,又开始掉眼泪。吴珂彻底烦躁了。那是她最忙的时候,客户几乎是一套一套地买,一栋一栋地买,在这样狂热的财富追逐中,如果一个女人依然沉迷于儿女情长,未免太没有眼力。
站在公司门口,吴珂觉得张一元弱爆了。
那天阳光刺眼,她眯着眼睛看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个男人彻底让自己失去耐心了。
也是那一年,吴珂顺势成了销售组的第一名。在某个疯狂抢购的下午完结之后,吴珂整个人已经累趴下,倒在贵宾接待室睡觉。就在这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扑在销售大厅的门口开始哀号。
众人火速围上去,才知道这个女人的丈夫就在今天下午,给另外一个女人直接付现款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总价值近五百万。糟糠之妻自然不干,盛怒之下直接吵到楼盘来。吴珂看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发泄的并非情感之殇,而是这些年的精力付出。她声嘶力竭地控诉那个给小三买房的男人:他有什么?我当初跟他的时候他有什么?
女人从他们刚刚开始开饭馆的从业经历一直控诉到他如今的胡作非为,最后的结论,似乎是说给吴珂听的:你说,我把男人培养得这么好做什么?做什么!培养到……给别人买房子!哈哈!
那个女人最后的“哈哈”几乎成了削断吴珂对张一元最后一丝希望的利剑。她没想过找个富豪,直接拎包入住他的生活,从此过上寄生虫的日子,但是她也懒得从头教一个丈夫。不行。爱情对有些女人是这样一回事:你偶遇,然后你还要浇水施肥,催促,拖拽——吴珂不行。
从此她开始寻找简单一点的关系,她压根儿不相信天长地久这件事。这个世界,每个旮旯里每时每刻都是吵架的夫妻;去便利店买瓶水,一个男人也要指责一个女人为什么要买350毫升而不是500毫升的,真是烦杂透顶。
放过彼此不好吗?为什么要捆绑,为什么要日日夜夜相看两生厌?就那样以最简单的关系相处不好吗?平日里,各过各的,为什么非要住在一个屋檐下,为了牙膏从哪里挤相爱相杀——越想越觉得邹巍是天使,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反正张一元那样的,她不行,不想,不愿。
也没空。
她回头望向办公桌,厚厚的策划案两天不看,又凭空多了几个厘米的厚度。
五
但是,终归也不能变成机器。
恋爱还是要谈,只是最近没有更好的选择。
方达达,皮肤白,身上有运动香水的味道。但好似,也没有那么急迫非要有什么关系——虽然开机的时候,全是方达达关心的信息。她陪他调侃了几句,才发现自己全是套路。
自己都嫌弃。真心呢,怎么能这么一毛钱真心都没有?
吴珂买了一张软卧票,给助理打了个电话,说要去江西办点事。四月的雨夜,偶有的路灯,仍可看见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已盛开。这趟车人少,一个四人软卧车厢里,只有吴珂和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有浓烈体臭的男人。
吴珂叫苦,很不便。
满大街都是男人,不该出现男人的地方到处是男人,要的男人一个都没有。
到达的第一天,吴珂在大堂里远远瞟见某公司西南区的一个总监罗威,穿着一件黑色夹克,最近好像换了个年轻些的发型,喷了发蜡,头发顶天立地,正拎着行李箱在接待处领房卡。她想起半年前,这个罗威在一家茶楼里,打了一晚上麻将,对着她把一辈子的黄色笑话都讲完了。
夜里,吴珂在自己的房间洗完头,听见门铃响:吴珂,我合同还在你包里哪!
开门还是不开门?
吴珂咬牙把门打开,一身酒气的罗威倚在门口赔着笑脸:吴总,合同。
吴珂穿着浴袍转身,顿时觉得被一堆酒气抱住。吴珂推攘着笑:罗总,这就过分了哈。罗威像个无赖小孩儿一样:哎呀,抱一下抱一下,就抱一下。
吴珂呵呵冷笑了两声,顺手把合同塞给他:“快走快走,咱明天还一天会呢。”
半恐吓半撒娇地把这只纸老虎送走,吴珂砰的一声摔上门。浴室里的镜子还起着雾,吴珂把头上的毛巾拽下来胡乱擦了一下镜面,看到镜子里波澜不惊的脸。顶灯的光打下来,显得自己的法令纹又深了,一脸凶相。
果然是老了。是无耻了还是习惯了,二十二岁第一次在饭局上被人多劝了两杯酒就眼眶含泪,到了今天平平稳稳送走性骚扰犯,未曾觉得受伤,未曾觉得太难堪,只觉得自己满脸“勇”字。
不当猎人,就是猎物。终归还是有一股恶气的,左右是让男人占便宜,二十四岁的方达达,总比四十二岁的罗威好。
看,男女有什么不一样?男人喜欢年轻的;女人,当然也喜欢。返程的那天,明知降温,明明钱包里大把卡,机场刷一件大衣都来得及,可吴珂故意穿得单薄,站在机场送客平台的凄风苦雨里瑟瑟发抖。她给小猎物发短信:来接我吧。
方达达的沃尔沃一路奔过来,下车看着她雪白的皮肤冻得通红,一激动,用宽大的军绿色外套裹着她,劈头盖脸吻了下去,吻完了只有一句话,不停地问她:“冷不冷?冷不冷?”
她冷的,太冷了,需要一个拥抱。
六
怎么回家的不知道了。晚上,她达到这几年欲望的顶峰。方达达像只年轻的小兽,仿佛还带着一股子从母体刚刚出生的湿答答的触感,脖子后面有软茸茸的汗毛,又勇猛又清新。哪里都是香的,温润的皮肤,雪松气息的须后水,连睡衣上都有柔顺剂的清新香味。她整个世界像被点亮了一支高级香薰蜡烛,一点点光,一点点香,她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感动。
狂风暴雨之后,归于平静,她对方达达突然从欲念又变成一种感激。
一个二十四岁的男生,还不能体会到,对于一个三十一岁独居两年的成熟女人而言,性的意义早已经超越了欲望本身,她得到的不是快感而是心理安慰。他搂着她,依然还在用身体温暖着她,她却在盘算,明天要怎么面对真金白银的现实世界。
吴珂觉得自己很无耻。她只想要召之即来的关系。她盯着床头一个小摆件,白色的陶瓷小鹿,北欧风格,质感温润。
可方达达明显和她不在一个段位,光着身子跳下床,还在给她找新牙刷:“我家没有电动的,你将就着用,下次给你买一支你常用的放在我家里。”
他还是年轻人世界里的那个路子,从这一刻起,他当她是女朋友了。接下来说的话更挑战她的神经——方达达搂着她轻轻吻了一下说:“我妈说她很喜欢你噢。”
“你妈?”吴珂有点震惊。
“哈哈,我妈就是我们公司老板啊。”
那半边被子里的温度还没有散去,但吴珂瞬间清醒了。
她无法想象自己和方达达抬头不见低头见,下班双双把家还,她完全无法设想自己和方达达坐在同一个沙发上吃一碗番茄鸡蛋面的烟火场景。还有个未来婆婆在隔壁公司。
她不需要这个,如果需要,她为何不跟软面团张一元结婚?
她并不想谈办公室恋爱。她找人研究过他的合同,半个月之后,实习生方达达会走掉。这样一来他没有负担,她也没有,这是再好不过的都市情感关系。
她不能允许方达达留在自己身边。这个插曲,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今年,她的收入一直保持在一个很乐观的数字,已经足够让她成为一个不必谄媚,不必期期艾艾的女人,只需披着一身盔甲往前闯。
如果这是工作就能给她的,她愿意只为了工作奋战到死。
准确地说,她压根儿就不想谈恋爱。
是不想,还是害怕?
三年内,她见惯了前一天还在微信上油嘴滑舌的男生,转眼就冷淡如路人。
那些哭着喊着要结婚的男人,愚笨又木讷;有家有口的,在办公室偷瞄她的锁骨。
异地聊了三个月的男人,她想给他惊喜,奔赴另一个城市去看他,却在门口看到女人的鞋子。
她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粗暴。也有喜欢她的男人,她在出差的高铁上收到对方嘘寒问暖的短信。
她在荒野前行,锦衣华服,满目疮痍。
七
关了几天手机,在家养病,方达达找不到人。根本是蒙的,他不明白为何隔壁公司的漂亮女老板在和他上完床之后冷若冰霜,却又偶尔热情似火。他想要的接下来的关系,是用他那台沃尔沃载着比他大七岁的女朋友,去看演唱会,去喝下午茶,去跑卡丁车的时候也有她坐在旁边。
他没有什么恶习,抽点小烟,不喝酒,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吴珂终于开了机。电影院上了新片,方达达像失而复得,握着吴珂的手,拿着爆米花喂她。她心不在焉。为了他,已经推掉了两个加班会议、一个闺蜜聚会,还有,每周四晚上是她自己的瑜伽时间。方达达恋上她的不黏人。但是她丝毫不享受这种要以女朋友身份四处招摇的关系。但她的冷静、从容得体秒杀他过去所有那些不识趣的查岗小女友,他可是热爱极了。
吴珂突然站起身来。大荧幕上的电影自然缤纷热闹,她拎起大衣,面无表情地迅速走出去。
方达达追出来:“珂,你怎么了?”
她回头,凄凉地对他笑了一下:“达达,别这样。”
“哪样?”
“达达,我没有时间恋爱。”
吴珂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解释,她只是看着这个鲜美肉体。他今晚穿着修身牛仔裤、黑色马丁靴,白色毛衣外面套着咖啡色外套,放在任何一个小女生眼里,他代表着一切美好。可是吴珂觉得自己老了,配不上他。
他眼睛里都是茫然无措,都是向往和期盼,都是自以为永不消逝的热情。他弄不懂什么叫没有时间谈恋爱。
吴珂哀伤地看着他:他也会变成中年人吧,变成娶洋娃娃的中年人,回到家只知道打游戏的中年人,借由衣服掉在你房里来趁机揩油的男人,变成那些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变成对女人毫无热情的中年人,以婚姻之名,抱着身边这个女人一起在生活的悬崖上蹦极,坠落,却又始终无法沉下去。
而方达达几乎是哀怜地看着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在寒冬季节依然保持光腿单鞋的习惯,披着双面羊绒大衣,头发垂顺,眼神凛冽又哀愁,是他这个年纪根本无法渗透进去的世界。她拎着手袋,转身离去,像从来不曾来过一般。吴珂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很炫目,商场今晚怎么摆放这么多闪着光的东西,刺进眼里令人只想流泪。
爱情是暂时的,只有生活要继续。她讨厌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刻薄,可是她的深情早已消失殆尽。
咬着牙,觍着脸,一睁眼明天就是房贷还款日。她没有办法把这几年所有的事情告诉他,总是词穷:关于张一元之后的邹巍,关于她在饭局上遇到咸猪手,关于那些职场上的流氓,那黑色灰色的一切。
她曾经有那样一个幻影般的恋人,从此她需要的也只是如此。
这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邹巍的影子,在那个年份,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对她笑。他爱她吗?她不想探究。她爱他吗?她也不需要。她的情感世界被提到另外一个维度里,就像再也无法回到地球一样。在那片黑与白之外的荒野,她遇到那一年的邹巍,然后彼此拥抱。他们是战友,是两匹月夜下的孤狼,是对岁月势均力敌的抵抗,是不需要彼此承诺的夜行侠,是黏腻的尘世情感的冷面杀手。
而方达达是小鹿,被她按在爪下的那一刻,他已经结束了他的使命。她茹毛饮血之后,抬起宛如孤狼的头,发觉自己依然听见远方的呼唤。
女人是怎么老的?有了秘密,就老了;有了再不愿意改变的执念,就老了;女人对着比自己年轻的男人,有着如鲠在喉的情绪,就老了。女人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你只要陪我说说话”的时候,就老了。听到自己老去的吴珂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同类,这件事才最令她悲伤。她快步走过转角,终于蹲在地上哭出声来。
猎捕的雨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