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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艺术学院大三学生,为凑够学分,选了传说中很宽松的社会学课。课程还剩两个礼拜,老师临时有事,告诉我们,最后两周不上课,自己去社会实践,研究什么是希望,记得交报告。由于我一直逃课,本来就对社会学没兴趣,这时更不知道咋办。好在之前在学校踢球认识了院队主力左后卫驰子,他是导演系的,最近在朋友圈拉伙拍片。我问,你准备拍啥片。他说纪录片,你呢。我说我在研究希望。驰子说那你正好合适,来了肯定能交作业,我后天出发,明天来找我。第二天我背包过去,他在校外租了一个房间,当晚我就住那儿。对这次计划的背景我一无所知,他告诉我创作的初衷是,没有谁是绝对的好人也没谁绝对地坏。我说这不新奇。他说明天我们就启程,设备都准备好了。我说你讲讲思路,人物啥的。他说没什么跌宕起伏,要说故事,就仨人。
一个曾入资赌场后来金盆洗手自修佛学的民间慈善家刀疤和尚空尘。
一个嫉恶如仇为朋友入狱后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开面馆维生的东哥。
一个沉迷赌博身负巨债最后妻离子散人间蒸发的洗车行老板王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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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有家有业的洗车行老板王大磊在朋友带领下,成为空尘入资的赌场常客。那时候空尘还没自行出家,人们都叫他赵老板,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就叫他空尘。王大磊是个不服输的汉子,一股倔劲让他从技校毕业白手起家做到在镇上开了三家洗车铺,年底准备在市里开第四家。老婆漂亮孩子聪明父亲早逝老母不惹事,安逸美满的家庭让不安分的中年男子内心渴望刺激。至于赌博,本来没这个想法,看周围的朋友常去,想着小赌怡情,玩一把就走,才开了头。随着输赢的不断深入,王大磊越陷越深,越深越陷,不服输的本性从心底迸发:天底下还有老子搞不定的事?我命由我不由天。直到有天,王大磊输光了身上带的全部钞票,他眼红带血丝,跟一同去的朋友借了一圈,再度梭哈,当晚连本赚回七倍,整个人比吃了药还兴奋,这钱来得太容易了。从那以后,王大磊去得更加频繁,朋友有时没空,他自己熟门熟路,前去鏖战,常常夜不归宿,家里人问起,便说要各类应酬。入局以后,凶狠博杀,下手极重,高低起伏,比过山车刺激。终于有天他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一旦亏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赢回来,下把稳赢。半年后,王大磊四处借钱血本无归,洗车行和房子全都抵押,他瞒着家人准备最后把本钱捞回来,结果直接完蛋,那天他是被几个狐朋狗友架着回家的,腿麻了,路都走不动。王大磊的老婆和老母把他拖回家的时候,朋友们一哄而散。第二天醒来,王大磊不吃不喝眼睛溜圆瞪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面色铁青,在他老妈和老婆连环逼问下终于承认自己公司和房产全都没了还欠了百万的债。那是多么寻常的一天,外面通蓝的天空,绿树红花,阳光普照。老婆坐在地上当场眼泪下来,王大磊的老母追问,孩子你怎么欠这么多债啊,我们住哪吃什么小孩怎么办啊,赌不是好东西啊,这不是你能干出的事啊。王大磊再没说什么。他痴痴盯着天花板,从今天起,这个家真正的天花板已经彻底塌了。随后的日子里不断有人上门讨债让他们赶紧搬家,原本平静安和的家里变得哀嚎四起鸡犬不宁。有一天,王大磊突然人间蒸发了,抛弃妻女老母,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没多久,赌场老板空尘在停车场被人用刀砍成重伤,伤口连着耳根脖子到下巴,鲜血直喷让人看着心惊肉跳。那时据说他已经撤资赌场,准备金盆洗手,把钱拿去搞捐款做慈善,自己在家学佛,培养慈悲之心。然而就在一个上香请佛回来的下午,天下起蒙蒙细雨,空尘开车回到停车场,雨刷器刚停,等待多时的那位人称东哥的男子突然冲出来,把空尘拖到地上,对着脑袋方位就是斜砍一刀,脖子耳根到下巴,肉皮外翻,冰冷的雨水打在狭长的伤口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升腾起一团腥红血雾。路人看到以后急忙报警,空尘被紧急送往医院,警笛声响彻街道。东哥把沾染鲜血的刀往地上一放,坐到空尘车里的驾驶室,默默抽烟。等警察到来,他把烟头弹出窗外,伸出双手对已经掏出枪来的警察说,走吧。
后来坊间传闻,这位东哥之所以对空尘挥刀相向是因为他结交的兄弟深陷赌债。那人被赌场中的催债团伙砸门敲窗百般恐吓,当着家人的面极尽羞辱之后忍无可忍,选择在一个清晨离家出走,不知所终。据说,他临走前提着一瓶二锅头找东哥叙旧,东哥那时是个拜关二爷的江湖性情中人,聊完天,在送别兄弟时他丢下一句,今朝往后,我不认得你。
东哥打听到这片赌场最大的老板就是空尘,琢磨半天,差不多定下主意。他并不知道空尘金盆洗手的事。吃过午饭,天开始下雨,他到隔壁六合猪头肉摊上老徐那,借了把快刀。老徐讲,今天生意不好,你早点还回来我要收摊呢。东哥讲,好说。用报纸裹起,塑料袋装好,挂在摩托车的右手把上,三根手指半握,控制摆动。东哥径直开到空尘常去的停车场边,撑一把黑伞蹲点。雨一直蒙蒙,不大不小,随风飘摆。等见到车,就抽出刀,见到人,就走过去。开车门二话不说直接就砍。空尘送到医院抢救了好几个小时,幸亏没伤到动脉,保住一条命,但脸上脖子上都留下一道长长的可怖疤痕,从那往后,人们都叫他刀疤和尚。本来那几天,空尘准备花点钱,到寺庙里出家,还特地取了法号空尘,那天出门也是为这事。但见自己这副鬼样,空尘索性断了念头,只在家中自修。他对这事没有追究,只当命认了。东哥还是入了狱,他供认是为兄弟被债主持续地羞辱而报仇,被问哪个是你兄弟,东哥打死不说,只讲,仇报完了这兄弟对我来说等于没有了。
空尘出院后,偶尔会到茶馆喝茶聊天,给那些闲来无事的退休老人开解开解。那天,他得知自己被砍不久前,一位叫大磊的洗车行老板因为赌债人间蒸发。妻子一病不起,只有老母独自还债到处寻人,吃咸菜噎馒头打零工捡破烂,拼了老命,但离巨额债务仍然遥遥无期。几岁小孩跟奶奶过日子,一贫如洗,每天喊饿叫妈妈,老人家一听就哭,哭干眼泪,又继续带着小孩干活。空尘想起砍自己的那位叫东哥的人说的话,便把茶杯放下,双手合十,讲自己罪过。大伙说,刀疤和尚你别说,你这两句还蛮像真和尚一样的。从那天起,空尘托了朋友找到大磊母亲,租房里家徒四壁,空尘负担起他们家的生活费,债务也帮着还,自己开始在社会上领养孤儿,请阿姨照顾。有时候,那些当年和他一起搞各类产业的有钱老板也会找他叙旧,算命求神,东拉西扯,聊到空尘在做的善行,有转手洗白的老板说,你还真是大善人,然后告诉空尘,自己有一块肉,宁可给狗吃,也不给人吃,因为狗会记得你的恩,人只记得你的仇。空尘说,格局小了,你身上还有得失的观念,说明你还没真正放下。对方也笑,反问,你被砍的时候,人家可曾放下?
日子飞快,东哥刑满释放后,改邪归正,在镇江路开了个面馆。隔三差五老相识见面,问在里面感觉怎么样,东哥说,死也不进去了,要来碗面啊。洗心革面的东哥很快走上人生正轨,娶妻生子自食其力。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子过得还算充实。不过无论多热的夏天,东哥都穿着长袖,只为遮蔽左臂的麒麟纹身。家人劝他把纹身洗掉就是,东哥说算了我比较怕疼。
有一天空尘来到店里吃面,东哥见到和尚的刀疤,一下晓得是谁。开始东哥以为他是来挑事的,静悄悄坐到空尘对面凳子上,说,冲我一个人来。空尘一边吃面一边讲,别误会,没这个意思。东哥盯着空尘的刀疤,面无表情。空尘说,我本来不准备讲的。他指着自己的刀疤,喝了一口面汤说,其实你砍错人了,我从来不逼人催债,那不能是我。东哥没说话。空尘说,你砍我的时候我早就不干了。刀哥还是不说话。空尘说但我这是活该,你以后有困难和我说。东哥依然没说话。空尘放下筷子,讲,你兄弟是叫大磊吧,他孩子我现在供着呢,现在上学成绩蛮好的,我不会亏待的,会好好照顾长大。东哥说,我兄弟不叫大磊,他家早搬了。空尘愣了一下,叹气说,没得事,一样的,你有困难也和我说,能帮你的,都帮你。东哥看着街上的行人,蝉鸣吱吱,自己继续闷声不响。空尘独自吃完面,伸个懒腰,抹嘴巴起身,双手合十,对东哥讲,好好干,生活会有希望的。东哥开口说,鸡蛋肉丝面,十块钱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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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子讲完,喝了口可乐,继续和我补充道,这其实是个正能量故事,晓得吧,生活永远都会有希望,别放弃。我说你这碗鸡汤太烫,喝不下。驰子说,都市人一定对这种底层挣扎的故事感兴趣,不一定是真实的,但有生命力,现在大家都缺少那种力。我说你这么感慨啊,果然导演系。驰子说,你信不信我就是那个被领养的小孩,而那个空尘,前阵子扫黑除恶给他揪出来了,发现以前那些腌臜事他其实一样没少做,后来搞多少慈善都没用。我说那也是应该的,和尚还吃肉丝面。驰子沉默了一会,站起身,把烟头插进易拉罐,对我说,不过这都是我编的,故事梗概,顶多算个大纲,你别当真。我说,那你他妈这是个故事片啊。
第二天,我们上路了,说是要去采访当年被空尘救助的孩子。驰子租的黑色桑塔纳,我一坐进副驾驶,一股强烈的廉价车造成的眩晕窒息感涌上心头。汽车在平缓的沥青路上一颠一颠,后面设备跟着咣当咣当。每次停顿,我就感到胃里翻涌。拐了几个路口,跟导航上了高速,从南京往西,向安徽开去。天一直阴沉沉的,空气湿润,令人胸口发闷。我开始觉得这一切和我逐渐生疏。所有因好奇而产生的亲近感,都随着汽车的时速而飞快消失。什么是希望根本不重要了,我现在就想回家。我说我下车,驰子说好。我说你走吧。驰子说行。
驰子给我送到远郊的公交站,我背了包站那等车。临走,驰子摇下车窗和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不是那个被领养救助的大磊儿子,而是那个跟家人一起离开独自还债的东哥兄弟家的小孩?我说你编故事的能力确实太好了,你怎么不说大磊就是东哥的那兄弟呢。驰子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说,等我回来再聚。
驰子回来以后和我约了几次酒,但我都没去。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和驰子联系,关系也渐渐淡了。我的作业最后是在网上搜集的资料东拼西凑发挥而成的。我可以想见老师皱眉叹气然后给我打出了救命的60分。在结课那天,南京依旧在下雨,我撑着伞来到驰子说的镇江路的那个面馆,一个穿着长袖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在那捞面。我远远看到价目表里写着,鸡蛋肉丝面,十块钱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