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被奶奶为他洗头时脸一下蒙在水里的那种感受包围着。大厅里坐满了喜气洋洋的人,他们都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男孩一个也不认识。炽烈的阳光穿透了玻璃,靠窗坐着的人周身给照亮了。他们大声嚷嚷的声音也很亮。这个时刻,该上上午最后一节课了,可今天他没去上学。一阵模棱两可的愤怒和羞耻感令他涨红了脸。
这边大多是男孩爸爸的同事,那边是黄小意的娘家人,奶奶指着右边那一溜桌子的人说。男孩坐在奶奶和姑姑中间,这一桌坐的大多是苏家人。他们是从西安赶来苔蓝参加婚礼的。他从未见过爸爸的那些同事,在他成长的这些年里,他连爸爸的面都很少见。奶奶说黄小意时,眉心处会一下舒得很开。
有人递给他一颗糖。他将脑袋低垂着。空空的亮闪闪的红酒杯里,都塞满了那让人难以忍受的音乐。没人对那要把屋顶掀翻的音乐表示不满。
他们坐在最前排的位置。爷爷跟表哥坐在一起,这是他今年第一次看见爷爷,上次见还是在上个寒假时,奶奶带着他在爷爷和叔叔婶婶们生活的西安过的年。相比有妈妈陪伴他成长到五岁的苔蓝,他一点也不喜欢西安,那些亲戚的问题没完没了并且是劈头盖脸的,虽然他们不像他的同学那样让他身体里腾起一阵寒意,但他们说出的话,却也让他心里极不舒服。他们俯下身,对着他的脸说,唉,可怜的,你妈妈怎么就不要你了呢。当听到他妈妈又找了一个那样的话时,他想跳起来抠烂那人的眼睛。妈妈离开他已经两年了,他们说那些话的兴致丝毫也不减。
他一直想知道的是,妈妈爱他多一些,还是爱那个男人多一些。妈妈跟爸爸离婚的头一年,隔三差五他还能见着她。妈妈的新家就在苔蓝,他去过几次,妈妈开车绕来绕去地要走很久。那个房子令他陌生和不舒服,但他希望妈妈能将他留在那里。男孩有一天晚上洗脸时,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盯着卫生间墙上的那面镜子,他听见自己的胸口响了一下。
妈妈的两次婚礼他都没有参加,头一次,他还没有出生。第二次,奶奶不允许他去。明亮的喧嚣声里,男孩垂着脑袋稀里糊涂地想。
你哥赚的钱,全让她卷跑了。
可怜的苏田。
奶奶和姑姑还在兴致冲冲地说着这些。他感觉那就像他们小孩子玩游戏,不会因为重复而显得没意思。
他喜欢像猫一样团成一团睡觉。没瞌睡他都把眼睛闭上。妈妈在梦里像一团雾,轻轻罩着他。
前方,紫色的轻纱和几大丛鲜花还有电子屏以及人声,构成了那个华丽的舞台。苏田一直垂着头处在那复杂的情绪里,当有人俯身过来问他什么时,溺水的感觉,会一下加强。
整个过程,苏田只听见狂暴的音乐和主持人击鼓一样的嗓音。后来,他垂头吃着眼前盘子里的菜,不时有人伸着胳膊给他挟过来一些,奶奶笑着说,他不爱吃那个,你别管他。
他闻到一股香气,之前他吃东西时没有嗅觉,爸爸跟他今天娶的女人过来敬酒了,她的手按在苏田头上,她说了句什么,他没听见,他一直垂着头。
黄小意第一次被爸爸带着上家来,是在冬天。那时春节刚过,爸爸已经又在准备行李,他的假期,刚好够过年。爸爸每天都陪着他,他们跟奶奶一起又回了西安。他说不清第一次看见黄小意跟爸爸站在一起时的感受。每当想起这个,他就转去想别的。第一次看见他,黄小意就将手按在他的脑袋上。
不当着奶奶和爸爸的面时,黄小意对他也很热情。奶奶在电话里对姑姑说,黄小意什么都好,就是懒。当黄小意跟他抢着吃零食时,苏田感觉自己难以把她与传说中凶残继母的形象联系起来。可是今天,男孩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按在他脑袋上的手似乎别有深意。他感觉一个快要被拆穿的谎言压迫着自己。
他不敢眨眼睛,可一股眼泪还是没克制住,涌流而出,黄小意的手蒙在他眼睛上。
人们争相说着虚情假意祝福的话,他听见黄小意在笑,始终没有听到爸爸的声音,只听见有人大声地命令他:苏远帆,先把这杯干了。
那阵溺水的感觉,渐渐地淡了,他努力地聚拢,把它小心翼翼地聚拢在身体里,好跟这喜庆的一天以及将要到来的某种必然悲惨的命运抗争。
*
男孩现在已然相信了奶奶说的,妈妈根本不爱他,所以才会那么无情地离开了他。如果不是妈妈经常会在梦里出现,他已经不那么想她了。
爸爸如今每三个月会回来一趟,住不过三天两日,像苏家那些亲戚。他给他带来许多洋玩意儿,不过,那些黄小意也会给他买,在商场的货柜里,黄小意会翻看那些玩偶的背面说,真的不打算把它带回家?他坚持不要。
不知爸爸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苏田感觉什么东西在令黄小意慢慢地融化,她的头发,她扭身的动作,都变得柔软,声音软软地低下去,眼睛里有两个浸在水里般的月亮,她穿着软绵绵的裙子,连鞋子穿在她脚上都是软绵绵的,她的嗓音像蝴蝶一样在飞。他想像那些蝴蝶漂洋过海,飞到爸爸耳边去的样子。
苏田推着小货车转来转去地跟着她。黄小意买那些曾经在妈妈眼里是奢侈品的东西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浑身很柔软,她的头发也很柔软,她让他将手指插进她染过的酒红色的发丝里,快看看,是不是已经褪成黑色了。头顶上有几缕。她身上温热的带着香味的气息,像是藤蔓,缠绕在他的手指,和全身。他的作业本上,都是这种气息。
奶奶依然住在妈妈曾经住过而如今黄小意是女主人的房子里。妈妈用过的餐具,黄小意也还在用。倒是奶奶,凡是妈妈用过的东西,都暗中销毁。
她怎么就看上我哥了。她那么年轻,还长那么漂亮。
谁晓得啊,大概,是缘分吧。
她对你和苏田好吧。
他坐在明亮的餐厅(黄小意换了明黄的窗帘)里吃鸡蛋,奶奶跟姑姑在视频聊天,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奶奶身体里脱落了,奶奶浑身都变轻了。
他推开房间的门。过去妈妈起得很早,妈妈喊他,他会故意听不见,直到妈妈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他会贴着妈妈的脖子再赖一会儿。他站在床边,黄小意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张得很大,声音沙哑。嗨,有个儿子真好啊。
被子床单都是新的,零乱,鲜艳。
一丝儿温暖、熟悉的味道,他想将脸贴在那绵软的布料上。黄小意在轻声地哼着一支歌。他突然扭头就走。直到黄小意喊,小伙子,出发了,他才从自己的房间里背上书包走出来。
大部分时候,他坐地铁去学校。有时候,黄小意会送他,她开着一辆火红色的车子,在离学校还有很远一截距离时,他试图让她停下。可黄小意坚持要将他送到校门口。
她伸手揉了下他的头发,他跳下车,很大力地甩一下车门,飞一样地跑离了那辆扎眼的车子。但那帮小孩一下就将他围起来了。
吃你后妈的奶了吗。
她开始折磨你了吗。
他的脸一下红透了,只有上课铃声能解救他。
他从不轻易开口说话。就算孩子们欺负他,老师问他问题,他一个字都不说。他的眼睛越来越大,很黑。
老师把奶奶叫去谈话。奶奶在电话里请爸爸回来一趟。
爸爸没有回来。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黄小意到学校来接他。她带他去了海边,她教他游泳,以后,她要带他到健身房去游。妈妈只带他去过市区的动物园。他一遍遍扑向海水,一波浪头卷来之际,他大叫了几声,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身体里有一个门打开了,压抑着男孩的很多东西不见了。
在一个干净又气派的酒店里,他们住了一个晚上。黄小意从海边的海鲜店一家家吃过去,每一家只点一样。他觉得那些东西一点也不好吃,可她吃得满脸是汗,他很奇怪,她一点也不怕胖。妈妈喝果汁都担心胖,主要是,妈妈想省钱,他从小跟着也吃得非常简单。
一进酒店房间,黄小意扑到床上喊,累疯了,让他自己去洗澡。
好好洗下哦,你的头发和肚脐眼里有小螃蟹,有小蛇。
他关上卫生间的门,打算站一会儿就出去睡觉。
黄小意敲门进来,他赶紧将背转向她,身体紧紧缩起来。
就知道你会耍赖。
调好了水,她给他身上打了沐浴液,将他的身体扳了几次才扳正,他的两只小胖手紧紧地捂着小鸡鸡。
它不打算让我看,那我就不看好了。原来是个害羞鬼哦。
她的手指瘦瘦的,在他的背上和光屁股上划过。
它是一窝鸟吗。我猜还没翅膀吧。
他不出声地说,才不是。
小时候我也见过我弟弟的,我常给他在一只大木盆里洗澡,嘿,有什么稀奇的。我弟弟,他长大了,跟我因为一些事情闹掰了。我们有整整七年没说话了,都为了些什么呀。她拍打他的光屁股。那前面你自己来洗好了,哎呀呀,我真的要累疯了。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她在那边的床铺上问:
今天开心吧。孩子。
开心。他背对着她那边的床铺,没有出声地说。
*
自动洗碗机,扫地机,一样样地购置进来了,奶奶不会操作。
苏田已经习惯了跟着黄小意上外面去吃每顿饭。黄小意的同事有时候会来一大帮,多是女的。稀里哗啦,她们说的全是割了眼皮隆了胸和鼻子的事,一个头发染成蓝色的女人说下周要去日本,男朋友陪着一起去。黄小意说口是心非的家伙,说好跟我一起去的。
苏田顾自吃自己的,吃完了就在桌子边上写作业。那些菜馆的老板对他已很熟了,聚在一起打赌他是不是个哑巴。常去的是黄小意公司对面的商城,第三层是美食城。吃完饭,黄小意不是去做美容,就是去商厦购物,苏田抱了书包,挪到大厅里供游人休息的椅子上写作业。午饭后,为了操心喊黄小意起床,苏田一直醒着。
客厅的电话响起来,他抢着去接,一听出是爸爸的声音,他放下电话就跑开了。如果黄小意正好不在,奶奶和爸爸会说很多话,他掉了几颗牙,上次感冒请了一天假,黄小意陪着去的医院,黄小意给自己也做了检查,大夫说,黄小意最好不要尝试怀孕生小孩,那样会有生命危险的。
你说什么,原来你早就知道!奶奶急急地要把几句压成一句说。你给说说嘛,那个大手大脚,咱们家又不是开银行的,把我不当回事也罢了,唉,不就是个名字,随她喊吧,我也习惯了。毕竟是有辈分的啊。一点也不避着田田。田田现在不让我给他洗澡。
苏田遥控着一辆战车满屋子跑,奶奶的嗓音断续地传到他耳朵里。他实在不想跟爸爸说话,爸爸只有一句话可说:要听妈妈的话。他会把这句话用各种腔调重复说上十几遍。要听奶奶和老师的话,还得各说上三遍。
奶奶看着窗外,老天啊,她居然不能生小孩。又说,早知道,就不该让你爸爸走那么远。他的战车呼啸着进了厨房。
孩子,你想爸爸了没。
他收住战车,认真地想了想,想到的是,战车接下来要以怎样的姿势翻过桌角那块地面好呢。
奶奶突然醒过神来,催他赶快去写作业。你黄妈妈一会还要带你出去,看你写不写。
他就去写了。当着黄小意的面,奶奶会把黄字去掉:这道题你妈妈会,问她吧。
爸爸回来了。春节又到了。他们要去西安,主要是爸爸要去看爷爷,顺便还要把奶奶送回去,黄小意开车。后备箱里载着奶奶的行李,多半是黄小意给奶奶买的新衣服。
明年不想出去了,就在单位上混好了。
你傻啊,多少人想争到这个机会替下你,回来你连一半都赚不到。
苏田头枕在奶奶腿上,窗外的景物一掠而过。黄小意的嗓门一抬高,就不那么柔软了。奶奶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只手紧紧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一块石头。
赚那么多干嘛,够用就好哦。爸爸的声音很远又很近。长年累月在外,家都回不了,苏田都管不上。
哦,苏远帆,你是疑心我对你儿子不好了。你让张秀兰说说,我对他怎样。
车子拐了下,奶奶的手越发沉重了。
原来你在乎的只是我出国的机会。
爸爸的声音颤了一下,就听不到了。苏田脸贴着车窗玻璃,一根根电线杆上,都贴着某个字,黄小意的嗓门亮一下,暗一下,那个字,又在远处那列跟虫子一样爬行的列车上了。听上去,黄小意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有道理的,他上学,学游泳,上补习班,买高档玩具,在外面吃饭,要花很多钱。
他晕晕乎乎地睡着了。睁眼时,爷爷和那些亲戚出现了。
那几天,见的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们什么也不干,就为把自己弄得喜气洋洋这一件事而忙。爸爸和黄小意带着苏田在那些亲戚家里奔出奔进的。
又一个黄昏,三个人的行李又收进了那辆火红色车子的后备箱里。
奶奶想留苏田再呆几天。过几天跟她一块回去。
对了,张秀兰,你不用再回去了,在家照顾好你老公就好。
爸爸已经钻进了车子。黄小意跟亲戚们还在高声地笑。
回去的路上,苏田躺在后座上数车窗外的电线杆。爸爸的声音歪歪扭扭,他一直在道歉。爸爸此时的样子,大概像他被老师冤枉时的样子。
车窗玻璃上,那块变得清冷的天空,一下变昏暗,外面就全暗了下来。
*
清早,苏田提前四十分钟起床,烧好了水,冲好一杯咖啡,往里面加了点牛奶,把剩下的半杯牛奶喝了,刚开始做这些时,他得站在一只小板凳上。
起床了,已经七点了。他说,摇晃她蒙在被子里的身体,将她扔在洗衣篮里的脏衣服拿去卫生间,洗衣机里已经扔着几件了,他会在星期五晚上洗好。他盼望即将到来的星期天,那天下午,黄小意会带他去游泳,品尝美食,赶在超市关门前,飞速地采购几大袋吃食和日用品。他游得越来越好了,并且结识了几个朋友。想到这个,他很愉快,接下来的那几天都有盼头。回头,他一边洗脸一边煮了两只鸡蛋,面包是在超市里提前买好的,从最初十分钟才能剥好一只鸡蛋,现在他用十秒就剥好了。
虽然他很少跟同学们说话,但他跟他们一起坐在教室里。有一阵子,回到家,黄小意总是不在,他去商场的长椅上写作业的时候也少了。他快速地写作业,洗自己和黄小意的袜子和球鞋,黄小意的卧室里非常乱,他得花半个小时才能打扫整洁,床铺上堆着的衣服要闻一下,好分辨是不是要洗的。他学会了把东西归位放好,这样,他就少花点时间干家务。
暑假,奶奶打发姑父来接他回西安。他跟姑父坐在客厅里,翻看黄小意给他办的护照和签证,她要带他去日本。
小心她把你卖给日本人。姑父小声跟他说。
她带你去,是为了让你给她扛行李,傻瓜。千万别跟她去,赶快跟姑父回来。
奶奶给他打了六个电话。爸爸和姑姑也给他打了。爸爸问过他,她都跟什么人来往,除了你,还有谁一起去。
有辆车送她到楼下,那不是她的车。她低着头飞快地走。
苏田将窗帘撩开一条缝隙,他跪在床铺上,他的卧室正对着楼下。
苏田来到客厅,开了所有的灯。他站在门后面,咯噔咯噔的声响一点一点近了,他打开门,发出吓唬她的叫声。
哎哟,吓死妈了,怎么还不睡。黄小意矮了,他高了。看他时,她得仰着脖子。
以后再不要这么晚了。他对着她的眼睛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桌前,灯光笼罩着他。他的耳朵伸在外面,她在换衣服,她在洗脸,她喝了他放在茶几上热过了的牛奶,她喝了半杯,一口没喝,多少,她会喝一点的。
她忽然走进来了,没有敲门,她从不敲门。
还有几天你就过生日了,想要什么,她往脖子上摸润肤乳,啪啪拍打。
他将脸埋在一套模拟题中,没有说话。
他感觉她走近来,双手环抱在他背上,她的气味扑下来。
睡吧,儿子,明天再做。
门开了,门合上了。
她带他去了日本。她主要是去做美容小手术。他蹲在酒店房间的地板上,把那些面箱美容仪的包装盒打开,扔掉,只把那些瓶瓶罐罐拿同样撕了包装的衣服包了,装在箱子里,她买了两个大号的行李箱,全装满了。他们跑了很多地方。她戴着口罩,用临时学来的日语加英语拦住街上的人问路。
你是中国人吧。那些人问她。
看看,学好一门外语,有多重要。她说。
他没有出去,呆在酒店房间里,给她脸上那些微创的小伤口涂药水。
她的脸越来越光洁,鼻子高了,颧骨低了。而他的个子越来越高,皮肤越来越黑,长出了胡须。出门订酒店时,那些人会问,你要住弟弟隔壁吗?
而她会大声说,这是我儿子。
回去后,她给他报了三个外语培训班。他不是太有语言方面的天赋,尽管补了又补,英语成绩从来没及格过,但他还是坚持去上那些培训班。
*
长到十五岁,他已是个标准的俊男,这时,苏家人和黄小意才又意识到,他爸爸长得就很帅,他遗传了爸爸浓墨一般微卷粗硬的头发、修长且比例恰当的身形。虽然他性格绵软,可他的脸颊刚毅,有恰如其分的线条和棱角,眼眸深沉。直到此时,他似乎才从某种压抑的羞耻和愤怒当中解脱出来,他变得爱说话。
他和黄小意一起生活(爸爸一如既往地享用着出国的机会)的七年时间一晃而过。
他们坐在一起观看宫崎骏的动画片,在商场里,与日本相关的物件,他们总会围着选半天。遇见说日语的人,黄小意非要拦住,可以跟我儿子交流几句吗。而那些人,也总是礼貌地应付他们母子。
那就听我儿子的,她总是这么说。他将手插在兜里,让她挽着。从原来享受“你这么年轻漂亮”的赞美,到现在,这个儿子的俊秀、多才(黄小意认为)更令她得意。礼拜天下午,他们不再去游泳,她让他穿上高档夹克和衬衫,窄脚的裤子,把他带到她那些姐妹中间去,他穿尖头皮鞋比方头的气派,他又上楼去换一遍。他用日语给大家唱歌,是必备的节目。她站在楼下打电话,跟人合开了家美容院,她没赚到一分钱。她并不为此焦虑。
他居然真的爱上了日语,这令他自己都意外。如果考这个,你一定能拿最高分,黄小意站在镜子前抹脸,大声地感慨。她看上去年龄越来越小了,她的皮肤现在是透明的。每隔一阵子,他们都要去日本,她说,你一定要身临其境才能消化。她会提前在他的老师跟前替他请假:他的奶奶病了,我不得不带他去一趟西安,是啊,他爸爸还在国外。
落下的课程,她会找个老师为他补上。如果他肯用功,功课倒是完全赶得上。早晨,必须得早起,他要准备好两个人的早餐,这已不是难事,为了争取晚上参加她跟朋友们的聚会,他把要洗的衣服都在早晨洗了,做这些时,他戴着耳机听日语歌曲或对话练习。
嗨,起来啦。他站她床边,抓抓她的头发。她唔了声,让我再睡会,早饭去公司里吃好了。
不行,这就起,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他撩她的被子。
有一阵子,他大概喊过几声,妈妈。他现在要跟她说话,就说,嗨。
有那么几次,他跟黄小意在商场里碰见妈妈。
田田,妈妈去那边了。黄小意扭身走开了。
他低下眼睛站在那想,黄小意并不是故意要在妈妈面前称自己那个词的。
田田。
他感觉妈妈靠近来了,她大概在哭,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按在他的胳膊上。他想说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猛转身去追黄小意了。
他能感觉到,妈妈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陷的洞口。
那你问他吧。你等一下,我给你叫。礼拜天,妈妈会往家里打电话。那还是在奶奶在时,他会冲着话筒说几句,淌几滴眼泪。现在,他从来不接听。有一天晚上,黄小意进门时说,你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她想在星期天晚上接你出去吃饭。
他没说话。
她在时,房子里,灯光柔和,家具实在,餐桌上的花绽出香气。她不在时,房间像个洞,张开大口的黑暗的洞。他很想把这个告诉黄小意。
我想,今晚我们得庆贺一下,有好消息哈。走吧,吃饭时告诉你。
空气里,往日的秩序又恢复。
黄小意通过朋友联系到一个日本的培训机构,假期,他将去那边接受严格的培训学习,然后,他就可以在日本上高中和大学。
那你呢。
我会跟你一起过去呆一段时间。
然后呢。
妈妈还得考虑工作的事啊。也许,我会把它给辞了。
我爸晓得不。
当然啦,如果他愿意,将来,他也可以过去。
这天起,他们开始收拾要去日本的行李。她早早订好了机票,并把他们的行李放在她的办公室里。
假期开始,苏田一个人回了趟西安。
有天清晨,奶奶叫醒他。爸爸突然从国外回来了,她马上要带他回苔蓝,姑姑也去。
他看着车窗外的树那么茂密,盛夏的世界遍布生机。他感觉心脏随着车子的颠簸被掏空,一点一点,忽一下,又被不知什么东西填满。奶奶和姑姑的嗓音此起彼伏,像一个个迫近来的噩梦,他想醒,又只想沉陷。
那天,他没有看见黄小意。下午,她给他发了条信息。明天一早,乘坐地铁去她的办公室,跟她一起拿上行李,再去机场。计划提前了。她让他一定在十点钟之前赶到。她另发了一条:错过这次,不会还有下次。孩子,请为你的将来想想。
他脑子里有一个圆,裂过一次,一半消失了,现在,那另半个圆,也裂开了。
苏家人围着餐桌坐着,他感觉平静的生活被他们的到来打乱了。
他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闭着眼睛左翻一下,右翻一下。他爬起来,想去卫生间的抽屉里找一片药,走到门口,听见他们那让人厌恶的嗓音还在那里高一下低一下的。他想给黄小意打电话,却又担心,打过去就会改变什么。手机屏幕上,黄小意靠着他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
爸爸走进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说,黄小意要跟爸爸离婚。
她从没说过这件事。
他不知哪件事是重要的。他的心一会悬高,一会下跌。
她提的要求是,让你自己选择,你要跟爸爸,还是要跟她一起生活,儿子,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爸爸像是站在雨地里发出声音。
黄小意明天要送他去日本读书了。他想问爸爸一些问题,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天明时分,房子里才安静下来。他洗了脸,在客厅里站了会,夺门而去。
除了学校,他来过最多的地方就是地铁站了。
那个地下通道里,总是涌满了人。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感觉自己是一个人。
他在长长的地洞里盘旋。支撑着穹顶的那些支架、柱子,看上去那么沉重,会不会地震呢。
人突然多了起来。他有点喘不过气来,非常闷热,尽管冷气开得很足。手机上,有十三个未接来电,还有爸爸写的长长的信息,读来令他心惊,爸爸从未说过那样的话。看样子,爸爸根本就什么都不晓得。
他来来回回地走。不停地看时间。脑海里,有许多鹿在奔跑,那是他和他的后母在奈良公园里看到的景象。他要乘坐的地铁来了,又开走了。他看见自己的脸一遍遍出现在车窗玻璃上。他朝门里望着,人们把他一次次推搡到一边。
又一列他要乘坐的列车就要进站了。他不停地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到站后,他快速地跑,还来得及的。他的眼睛在出汗。脑子也在出汗。
*
这是一间还没有住过人的宿舍,里面摆了两张高低床,一个简易衣柜。爸爸将楼道里的一张桌子搬进来,摆在窗下明亮的地方。爸爸去上班后,他擦了玻璃,将他们带过来的物品一一摆好,阳光正从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房间里亮闪闪的。天终于晴了。他把百叶窗拉起来,一辆公车从窗下经过,他以前不知道,爸爸的单位原来这么大。
突然,他记起来了,小时候他来过这里的。那个宫殿一样的房子,是活动中心,爸爸在这里教他打过乒乓球。他还想起,活动中心前面有一棵梧桐树,爸爸把他抱下来,然后将自行车靠着那棵树停放好。
他听见爸爸在楼道里打电话,一定是跟奶奶在说话,才会是那样的嗓音。
他的手机不知丢哪里了,他一点也不想找到它。
爸爸走进来,看看房间,再看看自己身上,嘿嘿笑了两声,学着他的样子,将鞋子摆得整整齐齐的,手机钥匙香烟手表,一一在桌上排开,才说道:我去冲个澡,一会得过去一趟,有个小伙想要那台洗碗机。
他给多少钱。他听着自己的嗓音,极为陌生,不像是他说的。
爸爸像是吃了一惊,看着儿子,脸颊一下变得松驰。跟扫地机一起,卖了五千块。
卖便宜了。
咱们的借读费有希望了,小子。有股力量回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体里。爸爸出去了。
他抓起椅子上的衬衣和外套闻闻,丢进一只水盆里。一楼有免费洗衣间,爸爸带他去看过。他打算手洗那两件衣服。水房在过道尽头。
楼道里静极了,暗昏昏的,太阳露了下脸,又没了。猛然之间,一道闪电,一下刺穿他。
他把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在空阔的水房里,听起来格外响亮。他站在窗口,这下,他看见了那棵梧桐树。下过雨的空气温暖清新。他头一次想到新学校,想到接下来会展开的生活。
想到爸爸,是不是跟他一样,得设法,让一些东西进来,身心两处的空洞方得填充。知觉似乎在恢复,才突然意识到,这些天,爸爸跟他一道,一直在那一阵又一阵的撕心裂肺当中挣扎。爸爸的负担,要比他沉重得多。
不仅仅是空洞感,他记起自己在地铁站疯跑、叫喊,直到工作人员把他控制住。他明确知道,有一些东西,他永远失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失去。失落、愤怒,被剥夺、被欺骗,还有,比五岁那年他所经受过的更宽泛更尖锐的被遗弃感。当那些人把他生硬地抱住时,他彻底被洗头时脸蒙在水里的那种感受困住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在他的生命里,曾经是那么重要,比妈妈的位置还重要。他很快会明白,他天性的一部分,是她无形中促成的,这个部分很强大,足以令他应付将来要面对的一切。但现在,他只有愤怒,这愤怒,跟奶奶和爸爸那样的愤怒又不同。也许,将来这种感觉还会变,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