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储物间没有窗,门打开,光线才如水一般涌入,甚至能感到它轻柔的冲击力,把黑暗勾兑成一种梅子酒晕黄的色泽。轻细的尘埃在里面浮游。
李玉薇艰难地弯下腰,将食物搁到女孩面前的地上,解开她的手腕,又缓缓坐在床沿,叫她快吃。廖珊有气无力地瞪她,脸颊在光线里水蒙蒙膨胀开来,像泡了许久的尸首。李玉薇感到悚然,眨了眨眼,那诡异的视界就消失了。廖珊一脚把饭食踢开。
李玉薇说:“你把自己饿死又能怎样?”
女孩狠毒地抬起眼,像一头不驯的幼兽:“你他妈把我这样绑着,还不如饿死!”
李玉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她站起身,扶着腰,走到廖珊身后,用手指梳理她垢腻打结的长发,动作轻柔。廖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哎,这头发真好看,像我年轻的时候。”李玉薇轻声说,想到前几天还小鹿一般纯善的廖珊,现在却如此刻毒,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吃饭吧,饿死自己,怎么逃出去呢?”
廖珊侧过身,诧异地把她盯住。李玉薇垂下头,不与她对视。气氛紧绷,仿佛空气中的水分正因为她们的对峙而凝结成冰针,谁先拜了下风,就会被扎得千疮百孔。过了会儿,廖珊才小心地抓起食物,囫囵往嘴里塞,发出刺耳的吞咽声。
李玉薇松口气,哀酸地笑了,腮帮子像塞了两颗千斤重的橄榄。又慢吞吞走出储物间,把门牢牢锁上。
她要给谭大江准备午饭了。他每天都是十二点过几分回家,吃过再继续出门晃荡。最近他什么工作也没着落,蹬了几天三轮车,就又跟狐朋狗友伙同一道,不知搞些什么名堂。李玉薇倒希望他在外面把午饭也顺便解决,省得她成天还要操练锅碗瓢盆,当个庖厨教头。他俩早已是相守如仇,也不费心思跟气力涂抹出一方好脸色供对方欣赏。最近谭大江仅有一次露出笑容,还是她把廖珊给带回来的时候。
那是三天前。她去县医院产检,走出大门时,假装头晕恶心,用手扶着栏杆。那小姑娘正在门口发宣传单,走上前来问她怎么了,说她是实习护士,可以帮忙。李玉薇心头打了个电火,想,就是她了。她十七八岁,长得虽不算漂亮,但有种朴拙纯净的青春劲儿,像芒种时节灌浆的稻穗,扑鼻而来青簇簇的苦香——粮食让人饱足又安心的味道。李玉薇示意她看自己的大肚子,说:“妹妹你真好,我走不动路,你可以扶我回家吗?就在前面的南水二街,一点都不远,你帮帮我好不好?”女孩一口应承下来,扶她离开,因帮助别人而笑得粲然生光。那时医院门口也没什么人。世界空荡荡的,只剩金汁般的阳光哗哗浇在咳血绽放的榴花上。
李玉薇边走边问了她名字,家庭情况。女孩也没疑心,说自己叫廖珊,十七岁,是北桦县长兴镇人,在县城的林业卫校上学,最近开始实习了。李玉薇毫不吝惜地夸奖她,说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整天无所事事呢,廖珊比她有出息多了。女孩的脸颊通红,也像被路边榴花照的,焰焰欲燃,叫人目为之炫、神为之夺。
回到家,李玉薇端来一杯酸奶,请廖珊喝,说天气这么热,她一路扶她过来肯定渴了。酸奶里加了氯硝安定,女孩喝下不久,便昏睡过去。谭大江回来,见廖珊不省人事地瘫在沙发上,那纤柔的腰身、光洁的皮肤、青鸽般还未萌茁完全的乳……上周谭大江好不容易发一回善心,送她去医院检查,偶然撞见廖珊,便瞧上了,淫心大炽,叫李玉薇把她给拐回来玩玩儿。李玉薇想过拒绝,犹豫再三,最终仍答应了。
谭大江褪下裤子,掰开廖珊的腿。李玉薇背过脸,嘴角含着一丝落寞的微笑,像在乡下竹林间望见苟合的男女,一种自护的羞怯的神情。只不到五分钟,谭大江啐了口,翻过身,穿上衣服,有些讪讪,却又恶声恶气地说女孩来了月事,没法搞。李玉薇落落微笑着说,没关系,把她关几天,等过了生理期也行,当然,也可以把她放了,反正没伤到,只不过,她跟谭大江从此就两不相欠,人带来了,要做的她都做了,其他爱莫能助。她话音里长着小尖牙,把耳膜撕咬出血痕。
谭大江瞳孔收缩,上前扯住她的衣领,掴了两个耳光,说:“你他妈什么意思,啊?就把她关在这儿,让我搞了再说!”他败兴地挥挥手,到客厅看电视去了。
李玉薇抚着红肿的脸,却并不觉得怎么痛。她给女孩穿上衣服,像打扮洋娃娃,然后一步一停,把她拖到储物间,手脚绑上,乖乖巧巧的,更像洋娃娃了。李玉薇小时候很喜欢洋娃娃,但家里买不起,班上有个女生每天都带芭比娃娃来玩,她羡慕到眼滴血,但那女生不给她玩,说她手脏。她有天趁课间操女生不在,将芭比娃娃偷了,藏在另一个她讨厌的女生那儿,然后跑去给芭比娃娃的主人告密,说那个讨厌的女孩偷了你的娃娃。洋娃娃的主人气冲冲地翻了那女生抽屉,拿回娃娃,还报告老师,被冤枉的女生哭哭啼啼说她没有偷,但她平时就不招人待见,所以老师不信,要她请家长。李玉薇找到娃娃的主人邀功,觍着脸说,我帮你找回了娃娃诶,可以借我玩一晚上吗。那女生依旧轻蔑地瞥她一眼,抱着娃娃,径自离开了,连拒绝都不屑。她那时挺后悔,心想,还不如自己偷了带回家呢。但妈妈说偷东西的小孩会烂手,烂得白骨头都现出来,她那时爱幻想、信鬼神,被吓得不轻,本以为害那个女生能充好人,博得奖赏,自己也不用偷,逃过举头三尺有神明。
李玉薇摆弄着廖珊的身体,觉得她就是多年前的那个芭比娃娃。她很开心,心里充满怜惜,把女孩当做上苍补偿给自己的礼物。她最后看了看女孩下身——不出所料,并没有来月事的迹象。
李玉薇把黄瓜削皮,切片,准备煮个皮蛋汤。她用的皮蛋都是父母在老家腌的,味道好,干净卫生。她想起他们拿皮蛋来,似乎都是五个月前——他们时不时送点土产来,怕她在这儿总缺口饭吃似的——最近几乎没动,因为她怀有身孕,皮蛋里有铅,忌口,而谭大江只喜欢大鱼大肉,对皮蛋的味道也吃不惯。如今只怕要放坏了,还是做出来,谭大江爱吃不吃,还有廖珊呢。
诶,好像是放碗柜里了吧?她回忆着,打开柜子最底层,一股霉味冲荡出来,剧烈得让人发晕。她挪开泡菜坛子,陡然僵住——密密麻麻的蟑螂被光线一照,四散而逃,钻进碗柜缝隙。最后留下一只,异常肥大,迟迟没有挪窝。李玉薇战栗地盯着,见它怪异地颤抖身体,脚上的毛刺森黑而尖锐……尾部缓缓排出棕褐色、豆荚状的卵鞘。她浑身滚过一阵起伏的青紫色的寒颤,双手撑在瓷砖上,干呕起来。
2.
谭大江又是十二点过几分进门,雷打不动。他闻到空气里一股浓重的杀虫剂味道,趁势发挥咒骂了几句。李玉薇把饭菜盖上,打开窗户跟风扇,等杀虫剂消散殆尽。
七月份,天气热得人快化成油脂,从那松垮的皮囊里滑脱出来。谭大江打了赤膊喝啤酒,左手臂上一只青龙纹身,右臂是白虎,据说镇邪招财,却都挺狰狞。他双手指节粗大,手背青筋虬结,毛发黑浓,带有一种狠辣的表情,随时准备捏碎些什么。三角眼浑浊,却冷厉,身形坍塌,被酗酒跟嗜油捏塑出满身横肉。怀孕并没有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谭大江仍是动不动就朝她拳脚相加,李玉薇只好护住肚子里的胎儿。如此折腾下来,竟然也没流掉,真是命硬。
希望那女孩儿可以转移下他的注意力,李玉薇暗自祈祷。她想起之前两次,仍觉如履薄冰。都有期望,却又落空。算起来,那两次竟都发生在她显怀之后。
第一次是中考那天,女儿带了女同学回来住,因为同学家里远,来回跑考场不方便,就借住在他们家。这“女儿”是谭大江跟前妻所出,已经十五岁。李玉薇是谭大江的第三任妻子。她在谭大江的逼迫下,给那同学以及毫不知情的继女喝下加了氯硝安定的酸奶,昏睡过去。临到关头,谭大江似乎幡然醒悟,说这是女儿同学,不好下手,便算了。女儿跟同学第二天都昏昏沉沉的,结果两人都没考上高中。
第二次是李玉薇利用孕妇的身份拐了个路过的女孩子送她回家,女孩在进门前临时接到个电话,就离开了。李玉薇当时甚至松了口气,但谭大江一回来没看到猎物,就对她拳打脚踢,让她又后悔自己没能狠下心留住那女孩。
第三次便是廖珊。她虽然心有不忍,但还是把廖珊给引诱回家,因为比起谭大江的暴力,这点良心上的愧疚已经不值一提,只如蚊虫叮扰。她只想让谭大江满足,消停一会儿,不要总是拿自己出气。她在黑暗中苟且偷生,比蝼蚁,比蚍蜉强到哪里去?甚至连撼树的妄想都不配有。
李玉薇是二十五岁认识谭大江的,那时她早已辍学,在家赋闲两三年,平时只汲汲水、劈劈柴之类,父母都烦她了,觉得大闺女家要么嫁人要么去打工,整天赖在娘家成什么体统。于是她咬咬牙,跟朋友去山东闯荡。有老乡亲给李玉薇介绍了谭大江,叫他谭三儿,说是北桦县出去的大人物,可以罩着她。那时她觉得在山东人生地不熟,有个大哥照应自己,心里也踏实,一口一个“谭三哥”叫得别提多亲热。谭大江起先的确摆出一副兄长姿态,帮她租房子,带她吃饭,过年过节还发红包、送礼物,贴心极了。李玉薇深觉自己是被呵护着的。
然而似乎谁都能猜到这呵护的天秤另一头估量着深浓的污秽,只有她自己懵懵懂懂。跟她同来的朋友,那些老乡……他们都暧昧地看着谭大江一步步与她亲近,等待天秤倾斜倒塌,却缄口不言。
众人期待的事终于顺理成章发生了。有天他喝醉酒,闯进李玉薇的出租房里,剥光她的衣服,把她压在身下。李玉薇全心全意把他当做哥哥,有种乱伦的恶心,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觉得她跟他,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尖叫着反抗,咬了他肩膀一口。谭大江扯起她的头发扇她巴掌,力道歹毒,直把她耳朵给扇得嗡嗡响,晕头转向。谭大江还恶狠狠说他是看得起她,别不识抬举,多少女人排着队等他操呢!李玉薇挣脱不过,最后也不叫喊了,只是咬着牙,眼泪不声不响地流。她觉得身体里的自己被眼泪洗干净,躲到更深的地方去了——某只蜗牛壳——冷眼旁观被奸污的那个自己。
完事后,谭大江略醒了酒,又抱住她,哭着说他错了,都怪他太喜欢李玉薇。他会对她负责,会娶她。李玉薇行尸走肉般逃回北桦县,对父母说了这事,妈妈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有个容她的地方已经不错了,还指望哪样?她什么都没有,高中也没毕业,又丢了处子之身……再说了,谭大江也算不错,虽然结过几次婚,但他没有一走了之,就说明心里还是有她,别想着高攀了,这谭大江就最适合。李玉薇只是木木地听着,像听别人的事。最后也只是木木地接受了。
结婚之后,两人回到北桦县生活,时日长久,谭大江也在李玉薇面前暴露无遗。他自私、易怒、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喜欢动用暴力来使别人臣服(不管女人还是男人)……李玉薇经常被打,但是每次反抗都招致更暴烈的毒打。她想过逃跑,想过离婚,但是每次都被谭大江抓住。而且,她父母都站在谭大江那边,对他怀柔抚慰,又对她埋怨苛责,仿佛谭大江才是他们血脉相联的儿子。不仅如此,谭大江还拿她父母威胁,说她敢跑得不见人影,那她父母就凶多吉少,她弟弟妹妹也全都不放过。虽然父母有时候总是顽固得让她无法理解,但他们在她小时候也保护她、疼爱她,弟妹更是与她亲近。李玉薇害怕,她相信谭大江是做得出来的。
就像有一次,谭大江遇见一个姓文的初中同学回到北桦县,身上又是名表又是大金链子、铂金戒指的,嫉恨得动了杀心。他把同学请到家里来,在啤酒里下迷药,还买了手机卡、大编织袋、黄色胶带……准备抛尸。他太过认真,让李玉薇有种游戏的感觉。真是令人矛盾而骇怖。
结果姓文的把他女朋友也带来了。但就算这样,也没打消谭大江的杀心,他想把两人一并杀死。席间,谭大江追问同学的经济状况,事无巨细,还不时冷嘲热讽,引起了同学的反感,于是他们只喝了一点啤酒,便推托有事离开了,两人都没被迷倒。谭大江犹不死心,叫李玉薇给姓文的打电话,单独约他来家里,色诱他,然后把他弄死。所幸那同学没有回复。那段时间李玉薇真是心惊胆战,她更害怕自己家人有个三长两短,只得忍下来。
这一忍也就十年了。十年啊,樱桃红了又烂,芭蕉绿了又枯,足够让她死去活来好多次,却始终无法得到一个解脱。
3.
吃饭时,谭大江因为菜太咸,差点将滚热的皮蛋汤泼到李玉薇脸上。他吃得百般不耐,想起女孩,筷子一掼,走进储物间,说要出出火。廖珊尖叫起来。谭大江骂骂咧咧,又听见咚咚的响,想来是在揍女孩。
李玉薇捏着筷子,捏得手指发白,几乎失去知觉,仿佛自己握着千钧之力,一松懈就会爆发,把这个世界碾成灰烬似的。她顿了半晌,终究只是慢慢地夹起菜,放入口中。廖珊兀自压抑地啜泣着。他们租的房子背后是一片工地,年初开动,说是要建商场,然而开发商因为行贿被抓,工人拿不到钱,就搁置下来。每次李玉薇望着窗外那一片惨白的废墟——也不应该叫废墟,废墟是毁坏,这是兴建。但看起来如此类似,各种预制板、水泥坑、砖头杂乱地蔓延开去,像一种疾厄——都觉得自己是生活在荒漠深处,跋涉了很久,看不见绿洲。这荒漠里也没人能听到女孩的呼救,连同她自己也听不见。她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谭大江过了会儿就咒骂着走出储物间,看来还是没能跟女孩成事。李玉薇克制着不去看他。要是自己脸上不经意透露出知情甚至幸灾乐祸的神色,那就必定招致灭顶之灾。
其实李玉薇发现谭大江身子不对,是早在一年前。可能是被烟酒蠹坏了身子,他在床笫之间,只能硬起来一会儿,甚至都不能完全进入她。但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说自己累了,或用暴力取代性爱。也许,像谭大江这样的男人,如果不能通过性的方面证明自己,就只有通过暴力。他也可以从暴力中汲取快感。
也是那段时间,李玉薇去烟台做短工,跟一个男同事有染,但谭大江并不知道。她肚子慢慢大起来,谭大江才如吃了橄榄灰,回过味了。他没有拆穿她,因为拆穿就等于承认自己不举的事实。他那狭隘的自尊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但他可以变本加厉地折磨李玉薇,来弥补自己受损的尊严,直到她的胎儿不保,他才称心如意。李玉薇怀孕之后就没再跟那男同事联系了,也没打算让他知道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或许她纯粹就是一时兴起,为了报复谭大江,才这样做,让他哑巴吃黄连,让他尝尝羞辱的滋味。但是眼见着胎儿真的要被谭大江做掉,她又痛心。她还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就是那时候,她感觉肚子都快被他踢得炸裂了,哀求他不要打她。谭大江说凭什么不打,他没女人搞不打她打谁。连这样的时候他还掩饰自己。李玉薇乞怜地说,她去帮他找女人,找个水灵灵的女孩子。谭大江没察觉出她的不屑跟挑衅,倒觉得有趣,说那好,前几天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女孩儿挺不错,你把她给带回来。他想着,李玉薇这样的面团性子,肯定也只是说说罢了。他就等她告饶,然后一顿毒打,发泄自己。没想到她竟然应承下来。
所以廖珊的厄运,完全是她一手炮制。
可是不这样做,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保护孩子,保护家人。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
谭大江又出门去了。李玉薇走进储物间,见廖珊赤裸身体,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面颊的眼泪已经干了,只是愣愣盯着前方,目光失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多像十年前的自己。
李玉薇抚摸她的头发,她身体上青紫的伤痕,她细骨伶仃的手腕……在这安静得近乎温情的时刻里,两个女子达成了某种和解、某种体恤,李玉薇死去的部分仿佛在廖珊身上重生,那生命最深的联系将她们紧紧绑缚起来,毒蟒一般,令人震动又窒息。李玉薇的眼泪也淌下来。她甚至想,如果廖珊现在求她,她一定会放了她的。然而廖珊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抬起头,望着李玉薇,哧哧笑了。蒙昧的笑容,孩童般纯真。
难道她疯了吗?李玉薇疑虑想道。
廖珊饶有兴致指着李玉薇凸起的腹部。
李玉薇愣了会儿,仿佛被她那手势给蛊惑住,遭到某种指认。随后也笑了,把她的手拉起,放在自己腹部。廖珊感到孩子的动静,瑟缩了下,想收回手。但她终究没有。她们就以这样的姿势凝固了片刻。然后,李玉薇脱去孕妇裙,毫无避讳地把自己的身体展现给廖珊。她被某种母性、女性的东西抓攫住,跟眼前这个因她而受难的女孩有了隐秘的联结。廖珊带着虔敬又畏惧的表情盯着李玉薇的腹部,引得她也打量自己:瓷实的泛着蜡光的肚子,青紫血管隐隐浮现出来,饱满得像熟透的硕果,肚脐则是小小的蒂,随时都会胀落。李玉薇本来没觉得怎样,但被女孩的目光一照,她就觉出自己体态的丑怪与畸形,而女孩那跟情欲绝缘、毫无功利性的身体,虽然满布肮脏污垢,却显得那么美,美得锋利,如同一把要剖开她腹部的快刀。李玉薇感到不适,连忙侧过身,背对女孩。她在镜子里撞见自己的脸,青白浮肿,两眼放着灼灼阴光,是新死的鬼。她对着镜像骇笑了一下,有些惭愧似的,随即涌起一阵恐怖。
她穿上衣服,走出储物间,忽然想起以前上学听老师讲过的一个故事。这故事说,从前有个老汉,他的家人都被虎吃了,某夜,他们托梦给他,说山上的某棵树下藏有金子,取来可吃用不尽,他们给那棵树做了记号,叫他快去找。老汉喜滋滋去了之后,就被早已等候在树下的虎给吃了。原来被虎吃掉的人,会变成伥鬼,引诱更多的人来给虎吃,虎就可以少折磨伥鬼一点。李玉薇失神地摸着自己的脸,心想,自己不就是这样一只伥鬼吗?
4.
李玉薇时常觉得自己是被困在一个臃肿的梦中。或许醒来一切都会消失不见,都会变好吧。然而臃肿的梦诞下另一个臃肿的梦,不断繁衍、缠绕、捂住她的口鼻……她是无法脱身了。
谭大江试过许多次,还是没办法让自己重振雄风,就敷衍说廖珊是块木头,不合他口味,让李玉薇重新找一个。
“那她怎么办?”李玉薇胆战心惊地问。她后来去医院,发现那里已经张贴起寻人启事。还好没人看见最后廖珊是跟李玉薇一起的,不然暴露得更早。
“先看看再说,我又没把她怎样,最多打了几下,能判什么罪?”谭大江满不在乎地说,“养着她也是个累赘。”说着,他又起意,揪住李玉薇头发,踢了她肚子几脚。看来,女孩对他已经失去了价值,所有磨难又都回到李玉薇身上了。
谭大江出门后,李玉薇走进储物间,坐在女孩身旁,啜泣起来。廖珊先是诧异地盯着她,用手拭了她的眼泪,仔细端详,似乎觉得李玉薇的眼泪是件不寻常的物事一般,甚至还舔了舔。然后,她抱住李玉薇的肩头。李玉薇哭得更厉害了。廖珊忽然问了句:“你怎么不把他给杀了呢?”轻飘飘、冷澌澌的声音,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冬日湛蓝的晴空下抖擞出一蓬雪粒子,让李玉薇浑身起了颤栗。她抬起头,凝视廖珊——原来她没有疯。女孩眼神里涌动着惨酷的狠毒。
“可杀人是犯法的……”李玉薇说。
“他家暴你,还囚禁我,强奸我,我们正当防卫,还干不过他一个吗?”廖珊循循善诱。
李玉薇静默半晌,没头没脑说了句:“你真像我妹妹……说不定,我们真能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呢。”
廖珊像看神经病一样把她看着,骇笑了声:“你是说不放我走,我跟你,还有那个男人一起生活?”她把“那个男人”的咬字咬得有如磨牙吮血。
李玉薇犹豫着点了点头,“我们都这么投缘了,你也很了解我了吧……”
廖珊说:“不可能。我宁愿死!”
李玉薇也没说话,只是拍拍她的头发,便离开了。她突然觉得这小小的储物间,竟如迷宫,或臃肿的梦一般繁复,让人泥足深陷。黑暗黏稠、沉滞、坚不可摧,散发出灼热的臭味,某种腐烂跟腥臊的馊气——也许角落里确实有几具耗子的尸体在酣然地腐烂着。李玉薇溺在其中,一秒钟都无法再待下去。
谭大江晚上回家,东摇西晃,脸红彤彤的,又照李玉薇的肚子踹了几下,她蜷起身体呻吟。谭大江嘻嘻哈哈地痴笑,带着满身酒气回房,不一会儿就传出震天响的鼾声。
李玉薇久久没有动弹,睁着一双眼,牙齿咬得快酸掉,却没有半滴泪。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皱着眉头,站起身,在镜子面前整理自己的面容。这一张伥鬼的面容,令自己都感到恶心。但是又有谁关心伥鬼的无奈呢?
她侧过身,抚摸自己的腹部,忽然觉得怀孕这个形状,这个线条,有点像男人的喉结。她脑海里闪过谭大江仰头吞咽酒水,喉结的耸动,心想,她这个姿态,应该是含着一口痰,举头三尺有神明,都来啐她。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面上竟不知觉地露出微笑。
第二天快中午时,李玉薇打开电视,发现本地新闻在播放廖珊的消息,说警方已经介入,有个在巷子底的小卖部老板提供消息说,曾经看见女孩扶着一个孕妇路过,长得跟廖珊有八成像。小地方医院,年代久了,修缮也不得力,没人管,大门一带的监控早就坏了,到这里才又续上,可以调道路监控。
李玉薇心里没怎么慌乱,像在看新闻——蓦然醒悟,这不就是新闻吗?她无声地笑了笑。只不过,自己竟然成了新闻里的人啊。她站起身,端着饭菜进了储物间,廖珊恳切地望着她,眼眸亮晶晶的:“我想了一晚上,觉得你是个好人,我愿意当你的妹妹,你把我放开吧,姐姐,我一定不会逃走的。我会好好听你的话,帮你照顾孩子。”
李玉薇款款微笑着问:“真的吗?”
廖珊双眼泛起泪光,诚恳地嗯了声。
李玉薇叹口气,“你心里还是知道我对你好的。对不对?”廖珊用力点头。
李玉薇凝视她,像凝视一只于河面点水而去的翠鸟、一树在空谷中挨不过秋天的紫阳花、一抹肩膀上偷擦的母亲的香水……一切在她童年转瞬即逝的物件。她吃力地蹲下身,给女孩松了绑,也像珍重地释放了心底那些回忆与温情。廖珊揉了揉手腕,对她笑得纯美。她站起身,就往外面走去。李玉薇拉住她,殷切地叫她先把饭吃了。廖珊顺势拖着她的手,将她一把拽倒,腹部朝下摔在地上,哈哈笑道:“蠢女人,谁他妈想当你妹妹,你这妖婆,贱逼!去死吧!”骂着便冲出储物间。
李玉薇感觉自己像一枚鸡蛋磕碎在碗沿。真是痛楚却又奇妙的感觉,她感到自己碎裂了,正在温温地流逝,身下也汪出了一摊不知是血还是羊水的液体。她即将蒸发而逝,变成风,变成云,变成黑夜里流转的萤虫……空荡又自由。
女孩在拧转最外面那道门的把手。李玉薇听见了谭大江的脚步声,他每天都是这时候回来,早已听熟悉了——两步一拖,散漫的,哒哒的响。李玉薇听见他的呼喝,以及女孩的惨叫,恍恍惚惚的,像酣睡中有人唤她,在一个响晴天,阳光透过帘子,晒着脸颊,她瘫坐在竹椅中,安心地合上了眼,只觉浮生短于梦。
她们都做出了各自的选择。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完整过。
5.
记者采访病床上休养的李玉薇时,觉得她太过平静了,什么话都没有,只是痴痴盯着窗台上的一束粉绿紫阳花,眼眸也被映出些许青阴阴的颜色。问她如何看待自己丈夫的死刑,她也只是淡漠一笑,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提到被丈夫杀害的十七岁女生廖珊时,她才有了些不安愧疚的神色,但也只是一闪即逝。
“谭大江说,他本来打算把女孩给放了,可她却忽然逃跑,他开门遇到她跑出来,又是害怕又是气愤,才下了杀手。”记者问李玉薇,“廖珊怎么突然能跑到外面去呢?她不是一直被你们绑着吗?”
李玉薇摇摇头,没说话。
记者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放在膝头,推心置腹地说:“你知道为虎作伥的故事吗?人被虎吃了,变成伥鬼,去陷害更多的人。但伥鬼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她也想逃脱虎的奴役。她跟虎相处得越久,越了解他,也越了解他的缺陷,于是暗中设计了让自己摆脱虎的方法,虎反过来被伥鬼利用,走向灭亡。伥鬼通过牺牲无辜的人,得以逃脱,你觉得这样可行吗?”他镜片后的眼眸闪过冷冽的光。
紫阳花绿得几乎成灰,有种明艳得到了尽处的光泽。一只蜜蜂没头没脑地绕着它转,眷恋非常。却又忽然厌倦了,掉头离开,一次又一次撞在窗玻璃上,发出叮叮的碎声。李玉薇探出身子,推开窗,让蜜蜂飞出去,定定望了会儿,然后转头,对记者苍白清秀地一笑,“记者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文化程度不够,不懂啊。”她说着,唇里露出两枚小虎牙,亮铮铮的,尖利如铁。
窗外是日光汹涌的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