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锣鼓清脆
清脆的锣鼓声突然涌来的那一刻,深夜里熟睡的我一条鲤鱼一样挺起,啪嗒着眼睛,向外吐着大大的气团。一团追赶一团,一拳一拳向屋顶捣去,被一张黑黑的棉被稳稳接住。我的四肢慢慢收缩,将身体压小,我有了蜗牛的触角,眼睛卖力向前伸长伸长再伸长。那个奇怪的锣鼓声仿佛长了翅膀,在我的睡梦里扑棱棱飞撞,又在我清醒的一瞬间浸微浸消。我翻身,就有一场地震,哗啦啦的声响只能惊动我自己,屋子中父母的鼾声像雷动,像两座高低不同的山。锣鼓声从哪传来?窗外处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我一遍一遍不断地回忆刚才的梦,稍微一分神,梦就模糊了,我记不清梦里的情节,只能记起那阵清脆的、仿佛随时会破掉的锣鼓声。
锣鼓声有点耳熟,分明是村庄里娶亲时才吹奏的喜庆乐曲。乐曲咚咚锵锵,时断时续,从一个深深的地下涌上院子,在院子里快速膨胀一下,便飘进屋中。声音在深夜里飘动,让人联想起轻微的风,从一个时间飘向另一个时间的风,行动迅速,脚步快得像胆小的老鼠。
窗框漏进来一股寒冷,让我觉得那堵破泥墙形同虚设,墙上无数个细小的泥洞躲过了父母的眼睛却躲不过我的耳朵。许多冰冷的细丝曲折地游来,蚯蚓一样爬上我的眼窝、耳畔和鼻尖。我藏起来的身体开始随意摇摆,那是轻柔柳枝般的摇摆,摇摆循环往复,可以很轻易地辨出其中的规律。
漆黑的院子被搅动,更多的声音开始跃跃欲试,我竖起耳朵就像敞开心扉。夜晚束手,被我牢牢擒住。院中的柴垛里,一阵老鼠的叫声突兀地响起,我稍一犹豫,它便快速穿过整个院子,从门下钻进屋中,通过那个隐蔽的洞,再一次返回大地之下。
洞里传来一块石头撞击井壁般的哐哐声,声音逐渐变小,最后落水的扑通声来自我的想象。我翻身,使耳朵贴紧枕头,果然听到了一种类似奔流的隆隆声。我开始怀疑村庄的地下有一条长长的暗河。有河的地方,就会有村庄,那里肯定有一个老鼠的村庄。如此想着,我便觉得地下的村庄里,老鼠们正首尾相接地哗哗跑动,掉队的老鼠被身后的同伴踩过,发出刺耳的尖叫,尖叫声传到屋里,饭桌上的碗筷便开始轻微震动。
长久地锻炼,使我能听清黑暗中细微的响动。我没有了困意,无法判断夜里的时辰,只能开始想象。我长久地想象那个隐蔽的洞口,我不知道屋子里哪里会有一个洞,或许有一个洞,但洞口的位置长着腿似的飘忽不定。我开始更加仔细地听,许多生活的细节开始被我听到,像许多人叉着腰,争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我知道,我再一次走在那个奇妙的临界线上——沉睡与清醒的交界是一条长长的线。所有的意识变得没有逻辑,我随便想象,结果都随时呈现,我停止思考,便进入一条流动的河流。我控制着自己的力量,在那条线上小心翼翼地挪动,那有厚厚的积雪,我的脚下便嚓吱嚓吱响着。院子终于开始一层层变亮,树木与院墙的轮廓逐渐显现,它们披上了厚厚的白衣,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遮蔽了村庄。
二、秋收冬藏
父亲挂上去年的棉门帘,将窗户重新裱糊。终日阴暗的屋里,寒冷依然从那个朦胧的窗洞聚拢过来。屋子中间的小煤炉,呼呼地往上跳跃火焰,却烤不热一家人独坐的时光。炉内偶尔噼啪响一声,我便瞬间缩回双手,又瞬间捂住冰凉的脸蛋。
严寒先于冬天降临村庄,让人措手不及。未来得及收获的白菜,被一场反常的雪压成一片矮小的圆丘。我跟着父亲咔咔嚓嚓地踩着积雪来到村南的自留地,他要将没来得及收获的白菜刨回家。父亲将手指向大路,示意我从田里退到路边那棵树下,自己却眯着眼躲避一道道打在前胸、后背的风。我年龄太小,帮不上忙,只能远远地蹲在路上。风一吹,便有刀子割我的颧骨和耳廓,吸一口气,便觉得身体主动为寒冷敞开了一条由上而下的路径。
父亲深深弯下腰,用铁锨扫开积雪,猛地一铲,便有一棵白菜滚出地面。远处望去,父亲的姿势越来越奇怪,我竟觉得他开始趴在雪地里,用嘴去拱,每次使劲昂头,便有一棵白菜从他的嘴下骨碌碌滚远。白菜在雪地中间堆成山包,他便直起身子,背起一筐白菜,返回村庄。我急忙追了上去,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脚印间距太大,我走路就像跳跃,左一脚,右一脚,没多久便开始小跑。
村外空无一人,别人家的白菜偷偷收完了,没人出村看一场雪。村口那个篱笆院里,独居的、胡子花白的六爷,正在用两根木棍敲着树干练习打鼓,树干笃笃直响,我开始担心树干被他敲破。他的白猫在院内转悠,好像在查看昨夜的鼠爪印。白猫懒散地嗅着院中的角角落落,趁白胡子六爷不注意,转身轻跳上了窗台,再不落地——它不喜欢冰冷的地面。
路过那个院子时,我奉父亲的命抱着两棵白菜送进去。白猫猛地抬起头长久地盯着我,喵呜喵呜直叫,似乎正伺机上来扑我。我内心发麻,便在白胡子六爷的说话声中快速逃出院子,边逃边喊:“俺爹说送你两棵白菜,我娶媳妇儿时让你把鼓打得带劲点儿。”
白猫从窗台跳下,快速穿过院子,趴在篱笆墙上不住地对我大吼,我便站在路上和白胡子六爷一起大声呵斥它。白猫低低头,转身跳成几道白光,在院里来回撞了几下,撞进一堆雪里。
父亲将白菜背回院中,放下筐子,不住地吐出团团白色火焰。呔!我掀开菜窖的盖子,吓唬里面的黑暗,有些灰尘旋转着从洞口涌出来,我便觉得有股热气从菜窖底部生长,在我的头顶长成一棵枝杈张扬的树。浓重的胶泥味道使我浑身抖动,我竟觉得那是一种人间美食应有的味道。我大口呼吸,仍觉得食不裹腹,饥饿感使我有了想挖土的强烈冲动。
父亲用扁担挑着那筐白菜慢慢竖进菜窖,之后便伸平胳膊架在菜窖口,伸脚寻找窖壁上凹陷的脚窝,虚脚落实后撑着窖壁一步步沉入大地之下。整个身体沉入大地之后,他很快又将头伸出地面,像要对我说话,终究没说一个字,又沉了下去。我向菜窖里喊了一声,聚拢过后的声音又从菜窖里喊出来。声音猛然变大,在我的耳边轻微震荡,我便觉得那是一个莫测的深洞,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父亲很快从菜窖内升出地面,使劲拍打着身上的土屑。我问他藏好了吗,他说藏得严实,老鼠都别想找到。
我开始对那个深洞着迷,几次恳求后,父亲终于同意我下到菜窖里去看一看。他用一根绳子系在我的腰间,我便缒洞而下,渐渐进入一场黑暗。一种奇怪的、轻微的隆隆声,伴随着我的下降越来越清晰。当我的双脚站到菜窖底部时,我看到了父亲衬在一片天空下的清瘦脸庞。我不敢长时间看他,看的时间越长,我便觉得那张脸越陌生。我知道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四周的隆隆声,使我的身体开始鼓胀,耳廓隐隐发痒,浑身爬满黑色蚂蚁,有股气流在胸腔内来回晃荡。
我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眼神迷离,使劲抽着鼻子,左右晃动着脑袋,沉入一股混合的气味中。手电筒的光柱撑开一片黑暗,我终于看清,菜窖底部横向的洞里面放着红薯、白菜、花生、玉米、萝卜……那是我们整个秋季的收获啊!
村庄里的声音渐渐远去,四周的隆隆声层层抽离,我的耳朵变大,收集着大地远处的一种窸窸窣窣声。那是从泥土后面慢慢溢出来的一群老鼠的窃窃私语,它们像是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聚在一起沾沾自喜。菜窖与它们的村庄只有一墙之隔,它们嗅到了冬天里粮食的味道,摩擦着身体不住地来回爬动,偶尔发出一声尖锐得可以穿透人内心的吱吱声。我屏息细听,它们又变得安静,大地之下又出现一种地球自转的隆隆声。这像一种游戏,它们既想弄出声响引起我的注意,又害怕我发现它们的秘密。我拍了拍菜窖的洞壁,一场地震便在我的手下诞生,声音经过大地的传导会变得更加巨大。我觉得,那群老鼠被惊吓到了,正拥挤在一起,胆战心惊。
我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洞底的黑暗,熄灭手电筒,我依然能分辨洞里的每个物件。浑身的力量在一个瞬间汇聚,我开始四肢并用地挖土,泥土噌噌向身后乱飞,那根绳子慢慢绷直,使劲拽着我。我在地下待得太久,父亲怕我出现窒息,便在地上不住地收紧绳子,扯着嗓子催促我。那声音闷闷的,声调不住地胡乱变化,仿佛许多个人在不住地说话,又像一个人多年说的话次第道来。
绳子开始上升,我挥舞的四肢慢慢悬空,又被渐渐拽回村庄。上升的过程中,我的身体逐渐长大,父亲逐渐吃力起来,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再次浮出地面,父亲已经累得坐在了地上。整个院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只剩一根绳子依然陈旧。院子里的照壁墙前长出了一棵干枯的葡萄树,我并不是那么关心,它需要多年时间才能结果。
三、围追堵截
一个深夜里,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来年春天准备推倒我们的土房,盖三间砖房。在那个野外的砖窑买了新砖以后,砖窑的老板就允许捡一些烧坏的歪砖,正好可以再打一堵砖院墙。他们开始商量砍掉院中的一棵树,准备为我制作一张小床。我不知道他们会砍掉哪一棵树,在我看来,院中的两棵榆树并没有区别,它们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经站在了院子中,多年来已不再长高,每年都会结出串串粗壮的榆钱。
我渐渐睡着了,又开始在梦里挥舞着小镰刀割一片无际的草地。一阵呼啦啦的摩擦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地气一般忽忽悠悠浮上天空。我四处观看,齐腰高的茅草不住地晃动,我便觉得有老鼠躲在草丛里,或者藏在草丛下的泥土里。天空堆积了许多大团大团深灰色的云朵,形状在不断地变化,我又觉得那是许多巨大的老鼠。如此想着,我心里一惊,便在一个夜晚醒来,才发现老鼠开始在屋子里肆无忌惮地跑动。
地下那群老鼠大概也听到了父母的谈话,它们隐藏于大地之下的脚步声开始慌乱,小心翼翼多年的它们开始从地下爬上地面。它们每张嘴里都衔满陈年旧粮,鼓涨的腮帮使它们默不作声,只有一串串肚皮摩擦地面的声响不住地从门缝下挤出去。我静静躺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在脑海里描绘它们走过的路线。它们挤进院子后便丢失了,像躲进另一个深深的洞。我推了推我的父亲,他转过身去,停止了鼾声,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短短几个夜晚,那群老鼠似乎已经全部搬走了,它们积攒多年的粮食没有留下一颗一粒。我不知道它们搬去了哪里,我侧耳倾听便感到了村庄的宏大,觉得村庄是一个行走的巨人,正载着一村庄熟睡的人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行进。更高大的庄稼摩擦村庄的裤腿,便有了彻夜不停的大风声,村庄在大风里一个老人一样颤颤巍巍。
我终于等到了那一天,村庄里的壮劳力一起将我家土房墙圈子推倒,我就站在我无数次进出的屋门前。腾起的尘土使他们大声地咳嗽,纷纷在尘土中夸张地挥摆着手臂。我知道,我正在经历父亲人生中的一件大事。父亲指挥着那群壮劳力卖力地挖着地基。那群人全部低着头挥动铁锨,左一锨,右一锨,泥土不断地向他们背后飞出。一台老旧的气夯在他们身后卖力地跳着,虚土被一下一下夯实,柴油的味道弥漫了整个院子。
我站在远处,看到他们半截身子沉在泥土里,便觉得他们像许多植物。一个戴着草帽的年轻人不时望向我,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但总觉得似曾相识。草帽向后扬了一铁锨土,从地基里慌乱地跳出来,大声向旁人喊“这里有一个老鼠洞”。其余的人跟着爬了出来,围在他的周围,指着那个洞口胡乱叫嚷着。
我知道那个洞里的老鼠早已经转移完毕,便毫无畏惧地挤进人群看热闹。我不说话,假装吃惊地看着那个洞,我说的任何话都会变成他们耳中的胡言乱语,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小孩子。只有我知道那个洞连着一条地下的河流,我无数次听到那条河流的流淌。
草帽拎来一桶水灌进洞里,水很快渗了下去,周围的人便开始起哄,让草帽再去拎一桶。我对着草帽的后背发笑,那只是一个空洞,灌再多的水都是徒劳。但我的笑容瞬间又僵住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只老鼠突然从洞里探了一下头,马上又缩了回去。众人大叫着,握紧手中的铁锨,催促草帽再灌一桶水。草帽一溜小跑又拎来满满一桶,斜着身子小心地倾倒进去,姿势滑稽,准备随时逃跑。
水面从洞底升了上来,达到洞口时突然静止,几个气泡转着圈浮出水面,稍作停留,噗噗爆掉。没人说话,他们围成一圈,盯着洞口,等待最后一个气泡的爆炸。最后一个气泡从洞的边缘开始缓缓漂向另一个边缘,没有风,洞口的水面便如汪洋般广阔。气泡漂移时将许多更小的气泡吸引过来,它越变越大,到达洞口中央时又噗的一下爆掉了。一瞬间,水面爆起一朵水花,老鼠大叫一声,从水花中冒出来,使劲一甩身子,一圈水珠便向外飞去。老鼠左右转着头,吱吱大叫,猛地从地基里蹿出来,满院子乱跑。
那群人举着铁锨棍棒围追堵截,边追边用手里的“武器”狠狠砸着地面。有人的棍子脱落,便跺着脚呐喊助威。我担心老鼠咬到我的脚,便慌不择路,使劲往一棵榆树上爬。我感到我的手脚突然灵活,噌噌几下便爬上了树头。我在高处,看到他们你追我赶,整个院子乱成一团。
老鼠胜利了。它灵活的身体左冲右突,在人群的脚底下寻找狭窄的路,终于钻进了墙边的柴垛。他们将柴垛掀翻,发现下面有一个更大的鼠洞,所有人一起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我将目光放远,春天的田野里万物复苏,一望无边的麦田返青了,翩跹的白色舞蝶紧紧贴着草尖,阳光从树冠里斜斜照过来。
咚——咚——咚——我往远方望了一会儿,院子里突然响起的鼓声又将我拽回。鼓声从平地传到我的耳边,我知道时间又向前迈了一大步。我看到砖墙圈已从地基里高高长起,圈顶站了几名手握绳子的壮年,一根被绳子缚住的栋梁躺在院子中间,我知道那里正在进行新房“上梁”仪式。鞭炮噼噼啪啪响起。青烟里,擂鼓的白胡子六爷时隐时现,栋梁在众人的口号中在砸着鼓点,节节高升,稳稳落在墙圈上。大伙一起长长舒气。鼓声继续雷动,我开始担心那面鼓会被擂破。
我抱着树干,慢慢滑了下来,那群人已经无影无踪。我的心里突然间升起无边无际的荒凉,孤独和落寞长满我并不宽广的胸膛。我站在新盖成的三间砖房的门前,落在了另一个年月。
四、倾听宁静
我听到父亲在喊我的名字,便推开屋门走了进去。他正在为新房吊顶,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敏捷地爬上爬下,像一只黑色的蜘蛛,将一条条带星星图案的塑料布织满屋顶。我用小石子投上去,屋顶砰砰直响,将石子弹回地面。地面铺上了红砖,踩上去脚下稳稳生根。院中的一棵榆树变成了我的一张小木床,紧紧靠在旁边的墙上,像一艘准备出发的航船。窗户变大了,窗玻璃亮晃晃地闪着,我半眯眼睛,所有的物件都有了双影。我在屋里走了一圈,新屋门散发的桐油味道阵阵涌来,噼噼啪啪扇我的鼻子和脑门儿。
夜深人静时,我躺在那艘小船上,看着月光在屋子里摇晃,觉得自己被静静的河流托起。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幻想,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轻飘飘。小船开始随波起伏,星星图案的吊顶变成璀璨的夜空。我将手伸出去,胡乱抓着,几乎要抓住那些虚无的亮点。
咔吧一声,有个恐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我猛地收起了夜里的翅膀,一种奇怪的痒从后背瞬间蔓延到前胸,仿佛全身即将钻出草尖。咔吧吧——咔咔吧——声音再次响起,院里的老鼠开始啃啮门角,门角坚硬,老鼠像在啃一段粗壮的老骨头。
阴冷的声音泛着潮气,夜深人静时更能穿透人脆弱的内心。啃啮声持续一阵儿便停一会儿,让人觉得它在警惕地观察四周。我轻微咳嗽了一声,啃啮声长久地停止了。我听到了它的脚步声,它奋力往墙上一踩,便跳上了窗台,趴在一块玻璃上,嗅来嗅去,不停地晃着尾巴,猛地又跑到另一块玻璃前,继续嗅来嗅去。我有些害怕,便使足力气将父亲推醒。他拿起手电筒,慢慢靠近门口,我拎着自己的木棍紧跟在他身后。猛地打开屋门,一只硕大的老鼠从窗台跃进院子,在月光下一闪,钻回了柴垛,轰隆隆一阵乱响,它又返回大地之下。父亲站在柴垛前大声地呵斥了几声,我狠狠地敲了几下柴垛,便又一起返回屋中。
第二天,父亲寻来一些铁皮将门角包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没在夜晚听到老鼠的惊扰,它可能被我们吓住了,它知道我们并不欢迎它。我开始每天检查门窗,将一根木棍偷偷藏在门后,木棍是我儿时的武器,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拎着它在村庄的夜里耀武扬威。
夜晚突然安静,反倒使我不安,我知道老鼠不会善罢甘休,它们肯定在策划下一次入侵。父亲借来了白胡子六爷的白猫,白猫整晚都隐在院子中的黑暗里。我躲在屋子里不敢露面,不敢看它的眼睛,它隔着玻璃看到我,总会呆呆看上半天。我开始四肢酥软,浑身麻木,央求父亲赶紧将白猫送走。
另一个夜晚,我正用木棍划着自己的木床,漂流在一片麦田上。云层上突然传来阵阵擂鼓声,声音从远处的天边滚向我的头顶,又从我的头顶滚向远处的天边。我仰头等待一场雨的时候,天空开始降下阵阵泥土。我看到一场壮观的土雨,整个村庄灰蒙蒙一片。我开始大声咳嗽,使劲挥舞着手臂,内心无限焦急。地上的泥土越积越多,窗户被掩埋了一半。我喊我的父亲,可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一点声响。
我猛地惊醒,梦里的鼓声变成屋子吊顶上方老鼠来回的奔跑声。那更像一种示威与炫耀。我不知道老鼠是怎么爬到吊顶里面去的,它们肯定找到了一个来回通行的秘密通道。我无法在夜里入睡,便告诉父亲老鼠每晚都在屋顶敲鼓。父亲检查了许久,怀疑它们从烟囱里打了一个横向的洞。父亲舍不得拆掉新吊的屋顶,每晚睡觉前都大声地冲着屋顶呵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嘟嘟地捅几下。屋顶没有一丝反应,父亲便以为它们搬离了屋顶。
无数个夜晚里,我开始聆听另一种生活。我听到一群小老鼠在深夜的屋顶不小心发出的轻微叫声,那种小心翼翼的举动,只有我一个人能感到。我甚至觉得它们每晚都直着耳朵听着我的动静,我的一声咳嗽都会使它们紧紧拥抱。
那几年,我从不高声说话,我怕那群老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一直默默地感受着整个村庄的变迁,那些想说的话慢慢变成一种思想,将我的脑海当成一个藏身之地。于是,我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五、老鼠娶亲
那可能是一个即将收获的秋天,我因为早上醒得晚,再一次被锁在院子里。我本以为父母又去了田里,没过多久,他们却迎来一个贼眉鼠眼的大脚媒婆。母亲卖力地向她介绍我家的砖屋,大脚媒婆心不在焉,走路时左顾右盼,四处打量我家院落,还特意进到昏暗的里屋用力拍了拍我家的粮囤。我猛地从昏暗中走出来,把她吓了一跳,她马上镇定,开始不停地夸奖我,我知道口是心非一直是她的伎俩。
母亲将我赶出屋子,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坐在床边谈话。我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我知道大脚媒婆会骗我的母亲,她会给我介绍一只老鼠为妻。许久之后,我看到父母唯唯诺诺地将大脚媒婆送出院门,之后便不再返回院子,整个院子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感到奇怪,发现自己的影子开始慢慢变长,延伸到墙根,遮住一棵昨日新生的黄花。我突然有了一个疑问,我长大了吗?我为何一瞬间就到了娶妻的年龄?我对那段漫长的成长时光,竟没有一丝印象,生活走得太急,亏欠了我一段长长的记忆。
大脚媒婆走出院子不久,我又听到了那阵清脆的锣鼓声,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一个娶亲的队伍正藏在锣鼓声里,缓慢向村庄飘来。我急忙将院门关闭,用一根分叉的木棍从里面死死顶住。锣鼓声在窄窄的巷子里缓缓流动,鼓点儿一阵急于一阵;队伍缓缓停在我家院门外,锣鼓声向天空层层堆叠,爬着一个摇摆的阶梯;一把刀斩过,锣鼓声戛然而止,巷子里的窃窃私语声像满树的叶子周旋厮磨。一个抖动的、细细的声音在巷子里喊我出去接新娘。我躲在屋里瑟瑟发抖,巷子里的锣鼓声便再一次聒噪。咚咚——锵锵——咚咚咚——锵锵锵——锣鼓声不住地刺进我的耳朵,越来越大,我便觉得那面鼓要破了。
我不敢打开院门,便沿着一架木梯爬上屋顶,趴在屋顶的边缘往巷子里偷看。一顶五彩的轿子周围站满了人一样高的老鼠,它们抱着变大的玉米棒子和谷穗,交头接耳。擂鼓的老鼠胡子花白,身体微微前倾,前爪将鼓槌挥舞出了虚影,交替砸着平静的河面,重击时会狠狠低一下头,一圈声浪便推得附近的老鼠轻轻晃荡。它们簇拥着一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鼠新娘,新娘头上戴着成熟玉米形状的头饰,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向上翘着,胡须夸张地刺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来回摆动。
我内心又开始恐惧,不敢喊我的父亲,我怕惊动了整条巷子。我急忙从屋顶返回院中,我寻不到那根木棍,两手空空,开始焦急地转圈。我突然看到了那个菜窖,便觉得它是绝佳的藏身之处。我给父母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不用再为我留晚饭了,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短时间内不会再回到村庄了。
我掀开菜窖的盖子,那个漆黑的洞口慢慢变大。我已经不再需要父亲的帮助,我用手脚撑着洞壁,一点点向下挪动。落到底部时,菜窖的盖子自己慢慢盖上,洞内陷入一片黑暗。我在地上胡乱摸索,摸到了那根丢失已久的木棍,它已在阴暗的环境中长出了刺手的嫩叶。
我爬进储藏白菜的横洞,站了起来,居然没有碰到头。我开始用木棍探着前方的黑暗,小心翼翼地走动。那是一个飘忽不定的洞,我走向哪里洞便跟着我伸向哪里。于是,我放开脚步,开始奔跑,边奔跑边甩起我的头发。我踩到了一个巨大的贝壳,听到一阵碎裂的咔吧声,踩到了一把破雨伞,伞骨用力地弹起我的脚,踩到了一把生锈的小镰刀,刀头瞬间下凹,踩到了一条长长的狗链……我有些莫名其妙,但马上就明白了,那些全是我早年间丢失的东西啊!
咔吧吧——咔咔吧——巷子里响起了老鼠啃啮街门的声音。声音源源不断地追着我,我越走越远,那个声音便开始层层减弱。
六、大地之下
我给父母的信中说,我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其实我一直躲在村庄的地下。我依靠自己的直觉向着想象中的方向行走,开始寻找一条河流,却总觉得自己在转一个巨大的圆圈。村庄的地下没有河流,我仔细聆听,听到的都是村庄里的声音。我的母亲对村庄里的人说我去读书了,她会给别人描述一个有海的城市,没出过远门的她讲得绘声绘色。
许多声音开始出现在我的头顶,我发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父母在另一个早晨打开院门,一前一后两串脚步声走向田野。田野里的风吹动庄稼,波光粼粼,肯定一眼望不到边,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景。白云像流沙一样慢慢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从一个莫名的形状变成另一个莫名的形状。树木获得了新的力量,在一场风中不停地摇晃,树干带动树根发出咯吱声,整个地下变得不再安静。青草正在提心吊胆,它们一边向着阳光招摇,一边又要躲避成群的山羊。蝴蝶又落在了白色的花瓣上,轻微地颤抖着,装作另一朵彩色的花。粮食不顾一切地生长,村庄和野外弥漫着粮食浓厚的香气。我在一片庄稼地下看到粮食纵横交错的根系,藏在根系里面的虫子结束了漫长的冬眠,开始蠢蠢欲动,即将拱出地面。太阳一次一次升起,复又落下,在空中转着大圈。榆钱雪片般落地,堆积成厚厚的一层,起风时呼啦啦地向前涌动。
一把巨大的镰刀开始收割庄稼,清脆的刺啦声让人感到了连夜磨出的镰刀的锋利。一片片庄稼伏倒时发出了沉重的落地声,激起的尘土味道使我的父母开始咳嗽。太阳照着一个圆形的麦场,麦场里铺满了刚收回来的麦子,麦垛沿着麦场的边缘整齐排列。一个巨大石碾滚在麦场里一圈圈滚动,那是在我头顶循环的雷声。一把铁叉开始翻动麦场,麦粒留在地面,麦秸被高高挑起,在空中优雅地翻身。我的父亲紧握一把木锨,将新鲜的麦粒高高地扬起,风吹走尘土和杂皮,落地时变成我们四季需要的口粮。
粮食在一架板车轱辘的咯吱声中,跌跌撞撞跑回院子,跑进一间许久不开门的屋子,跑进一个黑色的瓮中,瓮上盖了一块沉重的石板。父亲不知道我的力气已经变大,我挖了一个洞,每天夜深人静时都会爬到他贮存粮食的瓮边,挪开封口的那块石板,盗走他的粮食。他在冬天看到瓮中的粮食少了一截,便仔细地检查屋子,终于在墙角处发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老鼠洞。
他在洞口使劲骂了几声,找来一个木楔将洞口钉住。我默不作声,我知道还有许多其他的出口。柴垛下,墙角边,都有洞口,我爬过去便能爬出院子。
七、岁暮年初
黑暗的环境中,时间变得更加不可捉摸,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时间便大段大段地丢失。一个算盘终日噼噼啪啪地响着,我便觉得那是我骨骼伸展和折叠的声音。我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一天中的哪个时辰,时常感到焦虑,时间已经对我放任,无人催促我,我经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地下的黑暗,睁眼与闭眼没有了区别,我便只能倾听,我异常灵敏的耳朵开始四面转动,任何微小的动静都会被我捕获。
院子上传来了菜刀剁案板的声音——大概年关将至,母亲在准备饺子馅儿——当当的声响使我头顶上方啪嗒啪嗒落土,我抖了几下身子,几欲咳嗽,便躲向另一个地方。父亲的脚步声随后又飘到我的头顶,一个柳筐重重地砸下,许多柴禾倾倒下来,轰隆隆作响,如同滚木雷石劈头而下。燃旺的灶火烤得大地温暖,我几乎忘了这是寒冷冬季。那口沸腾的大锅里的饺子肯定正在翻滚,铁勺子摩擦锅底的声音使我多年来第一次感到饥饿。我却睡着了,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我像多年前的孩子一样睡着了……
院子里燃起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后,我觉得那里会弥漫着久久不散的青烟。村庄热闹起来,越来越多的鞭炮声响起,织成一张密密的网。许多人走在我头顶的院子里,他们喊着口号一起向我的父母磕头拜年,许多条腿跪在地上扑通扑通直响。我的父亲招呼着他们站起,我的母亲向他们分发着糖块儿和烟卷儿。大脚媒婆边吃糖边问我的母亲,为什么我许多年都没回过家。我的母亲不知道我身在何处,便含混地说我终日坐在一栋城市的高楼里,拉开窗户可以看云彩,飞机在眼皮底下隆隆飞远。那群人纷纷夸赞我,之后便轰隆隆地离开院子。我的父母跟了出去,去给村庄里更老的人拜年。
院内无人,我趁机快速从菜窖里爬了出来,钻进硝磺刺鼻的味道中。我眼里充满朝露,胸中升起彩霞,那个模糊的院子,逐渐变得清晰。院子小了许多,院墙高了许多。墙边的柴垛散发着朽木特有的气味。照壁墙上的神龛里三柱佛香燃得正旺,神龛上的纸门帘被轻烟撩动,处在一场细微的风中。花形的贡品馒头已被冻硬,变成一件可以随手敲碎的赝品。我独自站在院中,扭了几下脖子,咳嗽一声,将衣服使劲向身后一甩,泥土便哗哗往地上掉。
街上传来乱糟糟的声音,穿云的炮仗在空中粉碎,那里一定落下了一阵阵五彩的雨。孩子们乱叫着在人群里穿梭,妇女们扯着嗓子呵斥自家的孩子,小伙子列出整齐的队列,打着一套祖辈传下来的拳。我知道众人又在白胡子六爷的指挥下,从家庙里请出了那面鼓。六爷肯定正站在人群中间,腮帮子不住地颤抖着,浑身的力量从鼓槌里奔流而出,重重砸着鼓皮。每一次重击都引来人们的附和,咚——嗨——咚——嗨——咚咚——嗨——我似乎觉得那鼓要破了。
母亲从外面走进院子,看到呆呆站在院子中的我以后大吃一惊,她说我已经走了许多年,她以为我已经丢了。我本来以为那是一句玩笑话,但我确实看到了她新长出的白发。她有点驼背,变得不善言辞,便急忙转身去寻找食材。多年过去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为我烧一道儿时爱吃的菜了。
巨大的脚步声向我家院子飘来,大脚媒婆故意将脚步声弄得夸张,老远就告诉别人她的到来。她说话的声音能让半个村庄的人都听到,她笑起来能震落树梢的残雪。她见到我的时候,面带惊讶,对我说话的时候变得小心翼翼。她凑到我的耳边说,我在城市里生活过,果然是块材料,改天给我介绍一个漂亮的姑娘。
我一阵心虚,不敢告诉大脚媒婆我一直躲在村庄的地下。她问我城里的事情,我开始滴汗,只能胡乱捏造——我不能让她发现我没在城市生活过的秘密。
八、拍案惊堂
正月初九的晚上,父亲买来几包点心,让我第二天跟着大脚媒婆去隔壁村子相亲。父亲得了心病,我不娶妻他便整晚整晚睡不着,嘴里的叹气声像一条拽不断的红绸缎。我蒙头便睡,进入一场梦游。
大脚媒婆专挑小路行走,一路夸赞着一个姑娘,七拐八拐,我就晕头转向。我不记得那个方向有个村子,一直以为那里一片荒烟蔓草,但没过多久,一个村子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弯来扭去的街道空无一人,漆黑的门洞后射出道道亮闪闪的目光,我的身体一把镰刀一样,刺啦一声将它们拦腰割断,它们又在我的身后一道道长出来。我使劲压低脚步声,总觉得每一声响动都能使他们颤抖一次。大脚媒婆站在一个门洞前,刚想伸手拍门,门嘎吱一声自己打开了,一股风从院内涌出来,我看到一个似乎许久无人居住的院子。大脚媒婆似乎对这里熟门熟路,神情自然地招呼我进院子,将我推进一间昏暗的北屋。
刚进屋子的瞬间,眼前猛地一黑,几声心跳后,我便适应了昏暗。墙上新贴了一张农历戊子鼠年的年画,一只老鼠抱着一个大大的粮囤,粮囤边长满巨大的麦穗和玉米,粮囤上方一轮红日在祥云中若隐若现。她正坐在堆满玉米的炕上,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没有叶子的树。我觉得多年前见过她。她显然还没做好准备,显得有些拘谨,不停地抠着炕沿儿的泥皮,泥皮便哗哗往下掉。
我开始了一场奇怪的叙述,我说我喜欢光明,可我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孩子——她张大了嘴巴——我不会种庄稼,只能从父亲装粮食的瓮里偷食物——她抿嘴一笑——我会在地下长长的洞里跑向一座城市,那里不是一个老鼠洞,那是城市里的地铁隧道——她睁大眼睛——地铁从地下冲出地面时,洞口的亮光开始刺眼,一片白茫茫,需要许久才能适应光明。
她整了整自己灰色的外衣,我才注意到她的头饰是一个成熟玉米的形状。我一阵心悸,猛然觉得屋子四处漏风,我在脸上抹了一把,抹下一层厚厚的冰凉。一只老鼠猛地推门进来,迈着大脚在屋子中间走动,好像正在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夺门而逃,感到耳朵撕破了阵阵凉风,院子、房屋、街道全部模糊成一片,向我的身后噌噌退去。我终于跑到了那棵树下,右手扶着树,深深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向外吐气。我看到了我的村庄,剪纸一样只有轮廓。那个大大的太阳收起了光芒,像一颗烧红的铁蛋,正一步步向村庄挪动,啪嗒一声沉了下去,无边的黑夜便腾了起来。村庄停电了,所有的东西都扔掉原本的颜色,变成连在一起的厚厚阴影。空气中弥漫着躲在腾空的尘土后面的强烈臊味,仿佛许多鼠毛正在空气中飘荡。它们刚刚从街上溜走,躲进了各家的院子,我听到远近传来的窸窣声,家家户户的门正被慢慢啃啮。我摸黑走进我家院子,我总能闭着眼走回来。
咚——咚——咚——三声鼓响,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公堂。一阵堂威后,惊堂木啪的一声,我双腿酥软,险些跪倒在地。
你知罪吗?一个声音问我。
我不知罪,于是我就大喊,我没罪啊,大老爷!
你再不娶妻,我们攒得一瓮麦子都要长出飞蛾啦,那个声音说。
我说,她是一只老鼠。
我们也都是老鼠啊,那个声音说。
我反复摸着自己的手,觉得它变成了擅长挖土的爪子。我试着在地下一挖,一把土便向身后飞去。我手脚并用,越挖越快,便觉得身后泥土如飞,哗啦啦落着一场雨。
左右,打散堂鼓,那个声音说。
咚——咚——咚——咚——一阵鼓响后,我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院子里亮起灯,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急忙闭上眼睛使劲揉搓,再睁开时,看到两只瘦瘦的老鼠吱吱叫着沿着墙根儿快速溜进了屋子。院子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一把被红绳捆住的剪刀,还有一盘饺子,饺子有嘴,有耳朵,有尾巴,被捏成了老鼠形状。正月初十是老鼠娶妻的日子,村庄里有“捏老鼠嘴”的习俗,好使它们在新的一年里不再骚扰我们。
我急忙钻进屋中,母亲已经为我铺好床铺,我要赶紧入睡,今晚老鼠要娶妻,鼓声要震天。
九、空中楼阁
咔吧吧——咔咔吧——巷子里响起了老鼠啃啮街门的声音。轰隆一声,街门倒下了,迎亲的队伍被锣鼓声牵引着,涌进狭小的院子。
白胡子老鼠紧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忘我地擂着一面旧鼓。擂一阵,鼓声升高一层,再擂一阵,鼓声又升高一层,鼓声层层上升,便摇摇晃晃地在院子上空有了建筑的形状。锣声是细密的树木。竹笙声扭卷成树头方向不定的风。鼓声是拔地而起的金色庙堂,层层积累、长高,变幻成檐角飞舞铃铛的万椽楼阁。楼阁的顶上再起楼阁,一层层长成一座黑色尖塔。尖塔的尖上变幻着缥缈虚无的云,忽远忽近,像许多飞翔的蝙蝠。我的耳朵一直在不住地转动,白胡子老鼠每一次重锤,都使整个塔身振荡一次,我的胸腔也跟着剧烈震荡一次。大地之下更多的老鼠被震荡声惊醒,我又听到了轰隆隆的奔跑声。
我将长长的红绸缎甩进鼠群,牵出一个红盖头。它即将成为我的妻啊,那个盖头忽闪忽闪,像冬天树上最后一片树叶。我们要开始清代起就在村庄盛行的古老的拜堂仪式。这是村庄里的一件大事,所有的老鼠都来贺喜,更多的隆隆声拱出地面。砖房的地基不牢了,轰隆一声倒下,荡起的巨大的土烟,剧烈地卷着,我开始呼吸困难。村庄的房屋一间一间向远处倒去,瞬间夷为平地,没有阻挡,我的目光便飞上冬天光秃秃的原野。老鼠从废墟中、院墙边、柴垛下,纷纷拱出来,挤满了院子、道路和原野,它们使劲晃动着头,全部捧着我家的陈年旧粮。
没人喊“一拜天地”,它们不会说话。我等着锣鼓声的停止,但它股股炊烟般一直往天上蹿。我的父母去了哪里?没有父母我们便不能“二拜高堂”。我的目光急切地寻找两只瘦瘦的老鼠,可我一无所获,我觉得它们一定混在那群老鼠里,我偏偏分不清它们的模样。我想大喊一声父亲的名字,但那巨大的锣鼓声定会淹没我弱小的声音。我想写出父亲的名字在它们面前高高举起,却发现自己两爪空空,没有笔墨纸砚。
我开始手足无措,浑身轻微颤抖,感到一把皮鞭不住地抽打我的灵魂。我不敢高声呐喊,时时刻刻在躲避,拼命收缩自己的身体。浑身的力量再一次收缩到内心里,我便觉得多年来一直住在我身体里的那头长毛蛮牛又开始冲撞。它卯足全身力气,哐哐地撞击着,几乎要撞破我结实的肋骨。我仰起脖子,深吸了一口气,抖抖皮毛,两爪死死按住了自己的胸腔。
呔!——我用尽力气吼了一声,我只剩下了人的声音。
噗的一声,鼓被敲破了。那些摇头晃脑的老鼠们全部转身看向了我,它们看到一个可以喊出人声的同类。鼓声突然停止了,空中摇摆的看似恢宏的高楼一重重坍塌,金顶银瓦方砖圆梁极速下坠,被烟尘卷积着,落地变成汹涌的波涛。遍地的老鼠面面相觑,随即四散逃窜,便有哗哗的流水平地而起,流水激不起水花,转眼被广阔的大地轻轻吻去。大地干涸已久,大地升不起烟尘,大地是老鼠的家园,大地一望无际。
我又看到了那条没有边界的、狭窄的路,蜿蜒曲折,伸向广阔原野,我曾沿着它一直走进一个容易迷路的城市。一些观念和观点终究会被时代抛弃,我将再一次踏上那条路。春天复苏,大地正在解冻。
路的不远处,我又看到了六爷的那只白猫,便哈哈大笑。它已老得无法走路。我上去抚摸它,它温顺地蹭着我的小腿,好像与我亲密无间。我说,我早就认识你,你却认不出我,以后你做我的朋友吧。
一阵天旋地转,星云开始追赶太阳,东升西落,复又东升西落。母亲把我从一场梦里晃醒,埋怨地说,你吱吱笑啥呢,我还以为老鼠又进屋里来了呢!随后,母亲打开了灯,我看到她拎着一把笤帚,觉得她紧张的样子有些滑稽,便冲她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