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此时没有房屋

谁此时没有房屋

玮风看着空空荡荡地马路,好像笑了笑:“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啦。想要的又都没了。”

11月 26, 2023 阅读 883 字数 4380 评论 0 喜欢 0
谁此时没有房屋 by  荞麦

在北京,年轻人们周六的午饭时间是下午四点。天气好的时候,比如现在这种温度尚比较合意的初夏时分,春天的骚动与喧嚣也渐渐远去,空气中都是慵懒的味道,什么都是可以被允许的,每家咖啡馆都坐满了人。

玮风赶到与潘妮约定的咖啡馆,比预想的迟到了十五分钟。她跟潘妮解释本来她连堵车的时间都算进去了,结果到了这儿反而被绕晕了。如果她进了大门之后不是往左,而是往右的话,肯定早就到了。潘妮连忙安慰她说时间根本不是问题,时间有得是。在北京人们总是迟到半小时以上,按道理说,她还算早到了呢。在座的其他两个女孩子纷纷点头,说在北京准时根本就是一个传说,人们通知4点的约会时总得说成是3点,才有人能及时赶上。玮风听着,愧疚感并没有能够减少,反而增加了一层隔膜:似乎对时间的态度决定了她是一种人,而她们是另外一种。

她们给她腾出个位子放下大包,递上墨绿色的手写菜单。潘妮介绍说:“这是玮风,我的好朋友。这是夏夏和小索,我的同事。”女孩们都是这么互相认识起来的,她们把手放在耳边轻轻摆动着,向对方示好。

“北京是个大灾难吧?”齐刘海的小索问玮风。似乎这是欢迎外地来客的统一问候。

“苏州也会有雾霾,我出门都戴口罩。”玮风回答。

“可不光是空气。”小索又说。确实不光是空气,还有被堵在四环上整整一个小时,环路边各种具有压迫性的怪异建筑。但今天天气好转,雍和宫旁满树白色的花朵,姑娘们露出脚踝,一种总可以往更好方向的气息又弥漫开来。

“怎么样,找到家理发店了吗?”潘妮问她。玮风转了一下头,齐耳短发像水母一样漂浮起来。“剪过啦。手艺真不错。像没剪过一样,但好看多了。”她问潘妮,“是吧?”

“你又介绍人去找Tina剪头发啦?她不是要走了么?……泰国还是什么的?”夏夏问。

“印度。她的男朋友被宝莱坞聘请去做布景。宝莱坞……听上去比好莱坞还要国际化。”

“那个德国人?”

“西班牙啦。西班牙人,头发跟我差不多长。”

“西班牙男人……他们最擅长亲吻,还有些其他的。我也遇到过几个外国男人,怎么没人带我走呀。”夏夏举起手看着自己的绿指甲,脸上带着一种疑惑的表情,仿佛那颜色不是她自己涂上去的。

“还是继续说吧,然后呢?你都看见啦?”潘妮问小索。显然一个话题谈到了兴头上,没人想停下来。

“她就站在那里哭。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她,本来我是去小便的,结果只是装模作样地洗了洗手。”

“哼,老板把我喊到那间像是广场一样大的办公室,问我如果要在纽约待两年以上有没有问题。我当然立刻说没问题。能有什么问题?租的房子漏水,只有几个前男友,连养的猫都逃走了。结果名单出来,竟然是端木。还弄出个爱情悲剧了。”夏夏说。

“驻外记者本来就很抢手。况且,男人之间的交情我们才搞不懂,据说端木跟老板经常一起打球,算是球友。”对于同一个人的敌意漂浮在小小的咖啡桌上空,玮风无法参与,只是坐在一边,叫了一杯拿铁慢慢喝。

“你们知道他们俩怎么好上的吗?”小索忍不住透露,甚至都没等其他人询问,“据说他有一天走进办公室,看到一个好看的女实习生坐在那里,过了几天,他走到她面前念了一首诗……”

“什么诗呀?”潘妮问。

“里尔克的那首……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房屋啊建造啊什么的……”小索说。

“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谁此时……”玮风轻轻地说。

“对对对。就是这首。反正啊,对着傻女孩念诗最有用了。现在他头也不回地去纽约了,她却只能躲在洗手间里哭。”夏夏差点就幸灾乐祸了,“不过听说,当年端木的女朋友也是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北京的。他还追过去,在人家楼下站了一晚上。”

“谁不想离开北京啊?待在这儿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我经过三里屯,右手是几百万的好车,左手就是不知廉耻的卖花小女孩儿,卖不出去就被打得坐在路边哭。像是悲惨世界似的。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离开总是对的。这里有什么呀?”小索转向玮风问,“苏州好吧?空气也好,生活也好,安顿下来多么容易。”

“玮风家就住在金鸡湖边,上下复式,简直是本地大款。”潘妮笑着说,玮风也跟着笑,觉得立刻否认反而显得小气:在苏州买房没什么稀奇的,那个价钱在北京只能买一套单室套。

“我跟夏夏一会儿先回家换衣服。你晚上还是来吧?玮风也一起来,派对没什么意思,但酒肯定很不错。Mike很擅长挑酒的。”小索说。

潘妮说:“不啦。我昨天已经喝得太多了。而且一会儿我跟玮风要去逛街,还不知道逛到什么时候。”她们围绕着那个即将举行的派对继续讨论了一会儿。当然她们是不指望能遇见什么人,去的单身汉肯定都是GAY。

“Mike他们以前一起住在“苹果社区”,你知道那个小男孩甩了他之后现在住到哪儿了吗?他住到“泛海”啦。”

“李冰冰是住那儿吗?”

“谁知道啊。反正很多明星都住那儿,我每次经过的时候都恨不得哭一场。”

“随便经过什么小区我都会哭。”

“租都租不起啦,我的房东说等这次租期一到,他就想涨到5000。”夏夏说。

“我马上准备搬到六环以外去……”潘妮不胜烦恼似的摇了摇头,又看了看手机,“我们得走了。玮风明天就回苏州。”她开始把桌子上的东西往包里放,本子、手机、指甲油什么的,一股脑推进包里。

“明天就走?再玩几天啊,还有个画展呢。”两个女孩子向玮风露出一种恋恋不舍的神情,好像这短短的时间已经足够培养起一点友谊了。

“经常来的话,潘妮会厌倦我的。”玮风站了起来,冲其他两个女生挥挥手。她跟潘妮一起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对面的大厦后面去了。

她们真的逛了街,在“芳草地”的几个牌子里不知疲倦地试了好多件衣服,最后却买了些不相干的东西:潘妮买了一个手机壳,玮风买了一条不值钱的细链子。快8点的时候她们去楼下吃了日式炸猪排,喝了茶,积攒了些力气,于是又转到楼上,这次两个人好像发泄似的买了一堆,拎着大包小包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但街边还是站满了人,不见一辆空的士。

“到了最难打车的时候,我们往前走走吧。”潘妮说。

她们并肩往前走,也不管什么方向。满腔的力气卸掉之后,潘妮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一点忧伤的神情,好像是一个开始,玮风问她:“你隔壁房间的姑娘最近好吗?”

“还是那样。”

“又尝试了?”

“嗯。她每次都不会自己叫救护车,总是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她叫。”潘妮这么说的时候,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人很容易感到羞愧的。”玮风说。这令她们都沉默下来。两个人往马路上看了看,依然看不到任何希望,于是就拐入了一条小路。风吹得两边的树细碎地响,玮风换了一只手拎袋子,觉得自己买太多了,而且不明白为什么会买了这么一大堆的东西,里面竟然还有一条比基尼,性感得过分,想来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机会穿。她把潘妮往路边拉了拉,因为潘妮总是走着走着就走到路中间去了,让她提心吊胆的。

“我孤单死了。”潘妮说,好像在发脾气,“她每次拿着什么东西划自己的手腕我就觉得自己也应该这么做。”

“别犯傻啦。”玮风说。

“我是很傻的。”潘妮说。她总是会等到天色已晚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才开始自怨自艾,这几乎已经是一条规律。为了等待晚上这一刻的来临,玮风觉得自己已经做了太多额外的事情。

“前几天我去南京出差了。”潘妮说,“一个人在中山陵转了几圈,然后喊小川出来。你还记得他吧?”

玮风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总是垂着头的男孩,一言不发几乎是他的一种能力。

“我让他来找我,他现在在江宁一个学校教书,有点麻烦,得先打车到地铁站,然后再坐一趟几十分钟的地铁。但他还是来啦,我们就一起吃饭……”

这时玮风看到路边有家小酒吧,外面还摆着两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玻璃烛台,点着蜡烛,却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也喝点酒吧?”她问潘妮。潘妮就往那酒吧走过去,两个人在桌子边坐下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神情紧张的女孩,“不好意思我们要关门啦。”

“哪有这么早关门的酒吧呀。”潘妮很不满地说。

“今天就是关得比较早。”女孩懒得解释,“但你们要是想坐着也就随意,只是没东西喝。”

她们就坐着,顺便往路上张望,看有没有车,果然来了一辆空车。玮风冲着那辆车叫了一声:“喂!”但两个人都没有起身,那车一溜烟就开走了。潘妮拿出一包烟来,摆在桌子上,并没有打开。

“你们一起吃饭,然后呢?”

“他说他要回去了。刚刚吃完饭。他就说他要走啦。他买了单,忽然站起来,直接走了出去。好像他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这样走出去。”

“我一下子就哭啦。像个傻逼一样。真的。我冲出去,他竟然已经不见了。可能一出门他就拔腿狂奔了。也可能他拐了个弯。反正是不见了。”

潘妮终于把烟拿了出来,打开烛台的玻璃罩,凑在蜡烛的火苗上点了烟。“我打了大概有三十个电话。他一个都不接。我想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他根本不想当老师的。现在却在江宁买了房子。”

“你不会回去了。”玮风淡淡地说。

“回不去了啊。这里像是另一个星球似的。”她吐出个烟圈的时候,玮风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学会了性感。

“后来他还是接了电话,大概我打得太多了。我一直哭,他就到酒店来找我,站在门口。我脸上带着太多受伤的神情了,他不得不安慰我。我们勉强做了爱,像是实在没有办法,没人感到舒服。他穿上衣服,也不肯洗澡,只是说他真的要走。地铁早就没了,他说可以打车。我歇斯底里地拉着他。竟然还愚蠢地跟他说我会给他打车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脸上出现了满不在乎的神情。我跟他说,那你走吧,既然这样。我似乎觉得他反而会因此犹豫起来,结果根本没有。他就直接打开酒店的门,走了出去。外面是地毯,没有一点脚步声。过了很久,我才站在门口往走廊里看。当然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潘妮继续说,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表情。玮风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但又不记得自己包里有没有纸巾。

“他铁了心了。他都想好了。”玮风说。

“我在浴缸里面躺了一晚上。就跟那些什么文艺片里面的女人似的。我没法回到床上去。起也起不来。到了早晨的时候我想,好啦就这样了。才爬起来到床上睡了一会儿。”

“不如你也去国外好了。”玮风说。

“我可不想去纽约。我想去一个空空荡荡的美国城市,那里只有学校,我每天就在图书馆没完没了地自习。”潘妮说,“你呢?结婚了,房子车子都买了,是不是要准备生孩子了?”

玮风看着空空荡荡的马路,好像笑了笑:“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啦。想要的又都没了。”

两个人枯坐着。在周围转悠的空车多了起来,但没人想走过去拦一辆。好像这样坐着就能等到什么似的。

潘妮一副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对了,今天我表现不错吧?她们谈到端木的时候,我连一眼都没有看你。”

“我倒是盯着你了。”玮风抬眼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城市。一切的一切,她已经快忘记了,度过的那些时间,最后都变得没有意义。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没人知道。她每次来出差,都在想自己究竟做了个什么决定啊——多少年前的那个下午她跳上火车,再也没回头。现在轮到他了。

“后面那句是什么呀?”潘妮问。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但玮风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那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徘徊着,在她们说的每句话中间,在她们每次望向远方的眼神中。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她把这句话含在嘴里,像是叹气一样吐了出来。

荞麦
11月 26,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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