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玛丽,是波琳家族的一个女孩。
我原本是孪生姐妹中的一个,但出生时,我的姐妹安妮因为是畸形儿,被冷漠的家族丢进了山野,任她自生自灭。
这种事情在波琳家族中并不稀奇。需要一提的是,我的家族是贵族,而且是一个刺客世家。家族的所有孩子从少年起都会接受刺客训练,和那些从各地送来的孤儿一样。
要知道那些孤儿的命运有多悲哀。无论男孩女孩,企图逃跑的话,都会被直接投入狮笼,看守甚至不需要剥去孩子身上的训练皮甲,对那几头猛兽来说,这样才会耐嚼一些。
训练中淘汰的孩子,会被送去边境的矿山,在那里长大,变得强壮,最后又衰老,再到奄奄一息,还未死去就会被及时埋葬。
所以弱者最好的结局,大概就是跪在格斗场上,被取胜的伙伴含泪手刃。
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权势笼罩的阴影后,没有多少人会看得到。直到我们成年,才允许自由出入。实际上,这时我们倒被捆得更紧了,因为你已经成了一名优秀且忠诚的波琳刺客。
后来我终于打探到了孪生姐妹的一些消息,安妮还活着。当年她被丢弃在苦叶镇附近的山间,一个同样是畸形的妇人将她捡回家,抚养成人。但那一带所有的人都唾弃这位妇人,据说她是个女巫,由于过度沉溺于黑魔法,她满头的白色长发,瞳孔和头发的颜色一个样。不过没人看到过安妮的模样,因为她终日将脸埋在深兜帽中。
曾有个男童在集市中追逐小伙伴,一头撞进了安妮怀里。当他抬起头时,看到了兜帽中深藏的脸——安妮的整个左脸都被乌黑的胎记覆盖,鼻子和嘴唇甚至也有些扭曲。
男童将这件事告诉了所有人。
实际上,那个女巫一直在收集弃婴,而能够活下来成为她仆人的,都和她一样是畸形儿。
几年前,女巫已带着安妮离开苦叶镇。据当地的渔民目击,同行的还有个女孩,应该也是畸形儿,三人裹着寒酸的斗篷和深兜帽,从黑芦港登船远行了。
看来安妮要永远和波琳家族分道扬镳,和我天各一方了。
白天的时候,波琳家的女孩看上去和所有贵族女孩一样,妆容精致,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脸蛋、头发和裙子上,还有什么场合该让裹胸外的乳沟袒露多少的问题上。姐妹们所到之处,会有各式花香散发出来,各种目光聚拢过来。
实际上,这不过是女刺客必修的魅惑之道,但姑娘们本身也热衷于此。
况且女刺客的身材,是所有女孩的美梦。
夜晚来临,我们会沐浴,换上刺客装,在月亮下潜行。我们能钻入各种地方,干掉各种人,也能在各种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乐意的话,还会制造一点恶作剧的痕迹。
还有些夜晚,我们沐浴后只需要躺到某张陌生的床上,让自己的枕边人永远睡下去即可。我们的枕边人往往是一位幽会的大臣,一位敌国的将军,有时还会是一个信使。姐妹们对一个卑微的信使采取这种刺杀方式,往往是因为对方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天亮后,权势之争就会因我们而逆转,也许是重臣更替,敌军退散,也许是入侵得胜。这时候,悠闲的姐妹们已经换上了鲸骨撑的裙子,也许正在争夺一条漂亮项链。
关于女刺客的装扮,人们在小说中都应该读到过。当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常因这身打扮羞红了脸。我主要是指下身的衣服,我曾背对镜子扭头瞧过——臀部外露,仅有一根皮质的细带没入臀沟,而且那根窄细得要命的带子,随着行走时臀部的扭动才能看见。
实际上这种裸露,只不过是为了保证胯部的灵敏罢了。
在身体触觉上,我比其他姑娘更敏感。当我从天而降,贴在猎物背上时,感知对方骨骼和肌肉的动向,他们要做什么就全在我的掌握之内了,所以刺杀从不会演变成格斗。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装束总是尽可能多地坦露身体。
实际上我触觉最敏感的部位,是自己的嘴唇,只是在刺杀中从未用得上。
我执行过十一次刺杀任务,无一例外都是身穿刺客装,裹着面罩,用匕首从背后解决对方,而且无一失手。直到第十二次任务,我被要求扮成一个富翁的养女,前去参加一场舞会。
在那儿我会遇到一个名叫亨利的叛国将领。我需要将他勾引到僻静的地方,然后随我乐意怎么干掉他。如果有哪个女孩捷足先登,我也可以先将那女孩弄到僻静处。
当晚一直在下雨,我坐在前往舞会的马车里,细碎的雨声和细碎的车轮声让人心神恍惚。
此刻的我,完美的妆容、反光的红唇、精心卷曲的金发、珠宝、裸肩礼裙都已加身就绪。
出发前,姐妹们簇拥在我的梳妆镜前,对我今晚的华美妆扮惊慕不已。我一边完成最后的扑粉,一边容忍着姑娘们的取闹。她们在抚摸我的裸肩,充满邪恶劲儿地挑我的下巴,或者在我的脸蛋上拧上一把。几个自愿为我梳头发的姐妹,似乎是出于嫉妒,故意扯疼了我。
在精心打扮之外,我还服用了波琳巫师特制的药水,一整晚,我的瞳孔会缓慢改变为各种漂亮色泽。对那些荒淫病态的上层男士来说,女孩单单是漂亮和脱衣服已经没什么吸引力。
现在我独自蜷缩在马车里,抚摩着赤裸的胳膊,不禁又想念起姐妹安妮。
我们过着这样既奢糜又凶险的生活,与此同时安妮在做什么?身穿亚麻布裙,劈柴烧饭,陪伴那个浑身褶皱的老女巫。还能做什么呢?一个畸形的丑女孩,又是被女巫抚养成人,那么连美丽的心也不复存在了。
如果安妮不是畸形儿,而是和我通体一样,身为孪生姐妹,我们应该有着一模一样的漂亮脸蛋。
我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和安妮生活在一起的情景——
幼年的玛丽和安妮如影随形,姐妹俩每天固执地穿相同款式的裙子。于是区分两人的方法只剩下颜色,还有,玛丽咬人会更疼一些。
姐妹俩喜欢拎起裙摆在家里追逐,或者一起探索波琳花园、塔楼、酒窖的各处隐秘角落。一旦发现新奇好玩的地方,两人就像是看到了可口的点心,嘴巴都会张得大大的,里面的口水亮晶晶。
她们只睡一张床,共眠时,玛丽和安妮喜欢额头碰额头,一起蜷缩成卵形。成年后亦如此。
成为波琳刺客后,玛丽和安妮总喜欢一起干掉同一个男人。
她们一起做所有事,前往舞会的马车里也弥漫着两种花香,那是玛丽和安妮在一起扑粉补妆。姐妹俩补妆完成几乎是在同一秒,“啪”的合上各自的粉盒,一齐冲对方翘起下巴——就像梳妆者和镜像对视,左右摆了摆脸蛋,相互检验了两眼——对彼此的妆容满意又妒忌,然后一齐泛起不屑的笑。
这些都是姐妹间最有乐趣的事,我们真该在一起。
我难以自制地想念安妮,是因为在昨晚,家族收到了一封信,信中的笔迹和我的笔迹毫无分别,但肯定不是我所写。
那封信只有一句话:
我会从波琳家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安妮·波琳
舞会大厅的门大概因为阴雨的缘故,向我打开时,发出摧枯拉朽般的过分声响,以至舞场中的男男女女一齐停下动作,望向我这边。
我站在门口,冲“亲朋好友们”露出的第一个笑容稍显僵硬。但接下来,被一对迎上来的交际花左右挽住胳膊,引进舞场时,我的笑脸已变得很自然——开始适应这项任务了。
恰逢一曲结束,人们在大厅中开始四处走动,这段时间可以用来谈谈正事,或者物色新的舞伴,甚至待会的床伴。
我和这对交际花簇在大厅一角聊天,都表现得像是相当投缘的姐妹。当然,三人的余光都在注意有哪些男人看向这边——用眼神和微笑向自己发出邀请。
自我介绍后,我知道这对女孩名叫凯瑟琳和简。
“你呢?”凯瑟琳冲我微笑,她将酒杯举到红唇边,用杯沿来回滑着自己的下唇。实际上,这个有着欲望难耐意味的小动作,是给不远处的褐发男子看的。她朝那边瞥了一眼证明了我的判断。
“吉儿。”我抿下一小口酒,甜美地回答,同样瞥了那边一眼,确定褐发男子也在看凯瑟琳,而不是我,否则他会成为今晚我接近亨利的第一障碍。
聊天继续,但目前为止,我仍没有看到亨利。天知道他是在和某个官员闭门密谋,还是已经拉着某个荡妇去了床上。
几分钟后目标出现了,左边的走廊上,亨利和一个胖老头并肩走出来,末了两人热情地拥抱了一下,显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当亨利看向这边时,我发现他的眼睛是湛蓝色的。
我俩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倾尽所能地——朝他展露出一个绝对完美的笑容。
然后又转回头去,装作和姐妹俩继续聊天。
我之所以有欲擒故纵的信心,是因为刚刚他的喉咙吞咽了一下。
很快,凯瑟琳和简的目光掠过我的裸肩,一齐看向我身后。
曲子再次奏响,男人女人开始成双成对。
我转过身去,亨利就站在眼前——已经恭敬地弯下身,向我摆出一个邀舞的姿势。
我行了个轻浅的屈膝礼,注视着他的蓝眼睛,把手交给他。
通常,傲慢的礼数才和勾人的女孩相配。
舞蹈开始。
“你好像有些紧张,小姐。”亨利轻声说道。
我不明白,自己的神情举止难道还不够自然么?于是冲他笑而不语。
“你的裸肩看起来有点僵硬。”他道出了谜底。
“我想是阴雨的缘故。”我平淡地回答。
变换舞蹈动作时,他做了一个小动作,用手指掠过我的左肩,然后才将那只手放到我腰间,“可你的肩膀摸起来很温暖。”他说。
此刻回以无懈可击的风情笑容,比什么言语都来得稳妥。
“我猜待会还会变得燥热。”他放浪地打趣,摸在我后腰的手往下滑了点。
我轻咬起下唇,抬眼瞧他,这既是一个含羞的表情,也可以代表诱惑。
我俩的脸朝彼此凑近,渐渐已是接吻的距离,两人的眼神都随之变得柔和、朦胧。
“想去僻静点的地方吗?”亨利极近地望着我的眼睛,他一定可以清晰看到我瞳孔颜色变幻的细节。
我朝他扬着下巴,凑在他温热的呼吸里,一边笑吟吟一边故作考虑,然后点头。
一曲结束后,亨利牵着我穿过人群,又穿过走廊,来到葡萄藤缠绕的无人花园。雨暂时停了。
他拉着我朝喷泉走去,我悄悄把食指抠进乳沟间,将裹胸下拉了些,待会我们停下来,他转过脸就会看到我给他的小惊喜了。
当然,接下来还有他更意想不到的。
突然间亨利停下脚步,放开了我的手,转向我身后,“谁在那儿?”他警觉道。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下一秒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与此同时,亨利从身后搂住我,一把匕首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如果他前一刻没有放开我的手,那么凭着波琳刺客的触觉,感知他骨骼和肌肉的动向,这把匕首现在就在他的脖子上了。
“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亨利以吸血鬼咬脖般的姿态凑近我的耳畔。
我侧眼瞄着他,“对每个接近你的女孩,你都会这么愚蠢地试探吗?”
亨利笑了,“这种时候,这句话可不是一个娇惯的富家女孩能说出口的,看来你是第一次执行
这种任务。”同时手中的匕首加力。
我被迫抬高下巴,“我不喜欢这种玩笑。”我愠怒地说。
接着,就像是自己的玩笑换来的只是尴尬,只好无奈地吐出舌头——亨利的嘴里吐出了一枚刀刃——有人出现在他身后,将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后颈。
亨利圆睁着眼睛扑倒在地,我迅速转身,面对来者。阴影中只看到了对方的身形轮廓,我的后颈就被另一个人的手刀劈中。
在我失去意识前,确定偷袭我和亨利的是两个人。从其中一人的身形,和另一人的手刀来判断,显然是两个女人。
当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平躺在床,额头上方,一个古怪的女人正倾身俯视着我。
之所以称其古怪,是因为她蒙着绞刑犯一般的头罩,脸上空无五官,随着呼吸仅浮现出鼻尖的轮廓。
在她身后走来了另一个同样戴头罩的女人。尽管隐藏着容貌,两人的装束却极尽诱惑——她们身材纤长,上身仅有一件短裹胸,腰间仅缠一段深色薄纱。
从她们裸肩的弧形来看,这对女人绝非舞会上遇到的凯瑟琳和简。而且,我面前的两人身形镜像般相似,凭直觉,我相信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
这是一间没有门窗的房间,房间外也像实心一样死寂,显然是一间密室。四周点满蜡烛,我头顶的天花板上,是某种仪式的符文图案。
我仰躺在床,丝毫无法动弹。从自己口中的古怪余味判断,她们已给我喂下我自带的麻药,以致我丧失了肢体活动和言语能力。
我身上的衣裙仍在,不过大腿间空荡荡的——藏在裙下、大腿上缠绕的匕首皮鞘已被解除。
两个裹面女人相视点头,便一齐俯身凑上来。而我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在左右逼近的裹胸之间不停晃动眼睛。
姐妹俩侧卧在我左右,开始抚摸我,那绝非女孩之间正常的爱抚,而是情欲味的过分动作。
这时我才留意到,头罩下部和她们脖子的皮肤缝合在一起,缝线像项圈一样,在脖子上绕了一个圈。缝线是透明的,如果不是近距离细看,甚至不会发现缝线的存在。
我猜测着这对姐妹裹起脸孔的缘由,某种黑暗仪式,或者是遮掩畸形的容貌。
片刻后,她们中的一个起身离开,留下的女人则肆意骑在了我腰间。隔着她光裸的腰肢,我盯着那个走开的女人,看看她想要做什么。她在墙角的一只工具箱前弓身跪下,这个姿势让她裸背上的脊椎突兀地浮现出来——看上去就像某种节肢怪物强行钻入她的后背,如今已和她融为一体。
骑在我身上的女人捧住我的脸,将我的视线拉回来。
她俯下身来,我盯着上方不断迫近、似乎包裹着某种危险活物的头罩,直到她的脸蹭在我嘴上,才理解她是在索吻。
在我的嘴唇上触碰了几次后,她的吻变得失控起来,十指在我的两颊骤然用力,面罩下发出如痴如醉的吸吮声——隔着面罩这多少有些可笑——很快,那声音就变得窒息一样痛苦,因为这副面罩的禁锢,她似乎恼怒了——我已显然感到面罩下的那张嘴正以不合常理的角度张大,她那自欺欺人的热吻很快变成了笼中困兽般的撕咬。
这一刻,对触觉敏感的波琳刺客来说,却是一个绝佳的窥探机会。我在想,自己触觉最敏感的部位、在刺杀中从未用得上的嘴唇,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于是,面罩另一面的我闭起眼睛,仅依靠自己嘴唇的触觉,沿着对方嘴唇至整个脸部肌肉的剧烈动向——我在脑中勾画出了这个女人的面目轮廓。
面罩后的真相让我震惊。
然后又是难以自制的悲伤——面罩下女人的脸和我一模一样,是安妮,安妮·波琳!我日思夜想的孪生姐妹,正在热吻我的是安妮!
但震惊和悲伤的同时,还有恐惧。因为依靠触觉勾画出的女人面孔,只有右半张脸,我完全感觉不到她左脸的肌肉活动。
我很快否定了安妮是个左脸面瘫的女孩。
因为当我睁开眼睛,看到那个跪在工具箱前、同样裹着头罩的女人,便明白了安妮的左半张脸在哪。
那个苦叶镇的男童曾传言,深藏于兜帽中的、安妮的左半张脸整个被乌黑的胎记覆盖,那只是漆黑本身而已。
她们俩才是安妮,安妮是一个生来脑袋下长着两根脖子,连接着两条身体的可怕怪胎。
那个女巫使用了黑魔法,将这只脑袋均匀切成两半,让安妮变成了一对裹着头罩的姐妹。
也就是当年,渔民看到的那一对裹着深兜帽和斗篷、随女巫登船远行的女孩。
密室墙角的工具箱前,另一个女人站起身,已经准备好了所需的工具。她将那些玩意放在手中的托盘里,优雅地迈开长腿走过来。
盘中有一只插着鹅毛笔的墨水瓶,长针和两卷透明的缝线,和她们缝在脖子上的线一样,还有一把造型病态的锯子。
看着这些东西,还有我头顶的仪式法阵,我终于明白她们想要做什么了。
姐妹俩并肩跪在了床边,其中一个摸了摸我的脸——在她们的游戏开始前给予我最后的安抚。
她们开始了。如我所料,其中一人用蘸好墨水的鹅毛笔,从我额头顶端的中心为起点,开始向下画线,画过鼻梁,画过嘴唇,直到下巴尖,画出了一条将我的脸均匀分成两半的线。
另一个人便握起锯子,悬在我的额头上方。
我屏息盯着向自己的脸缓慢迫近的锯齿。她们刻意放慢了动作。
余光中,姐妹俩正歪起脑袋,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幕。
锯子缓缓下降,在视野中不时变模糊,我极力调整视线的焦点,以便看清它。
很快,锯齿重合在了那条线上。我猜自己的瞳孔因为恐惧,已经收缩为两个小点。不知道它们现在变幻成了什么颜色,我想是红色。
“我们只是想从波琳家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一个安妮说。
“别担心,”另一个安妮说,“我们只是两个女孩,没什么野心,我们只在乎自己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