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的事是有原因的,完全不能怪我。
爸爸很早就去上班了,出门前叮嘱阿姨,记得送我去学校,最好给我做点好吃的,因为那天我期中考试。阿姨是我现在的妈妈,因为不习惯被叫妈妈,所以我只好叫她阿姨。也许是没做过妈妈的缘故,她对女儿考试这种事情新鲜不已,满脸兴奋地答应了。
但他们俩好像都忽略了一点:阿姨不擅长做饭。当然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做几个家常快手菜,就这几个快手菜,她也能像绣花一样,折腾上两三个小时,结果也只是勉强能吃。
果然,这次也一样,阿姨钻进厨房一个多小时后,“嘭”的一声巨响,一锅肉糜汤爆炸了。去学校的路上,阿姨狂踩电瓶车问后座上的我,待会买点什么早餐给我吃,包子还是大饼。要命的是,到了学校门口她就忘了,我刚下车往前走两步,再一转身她就不见了。结果,第一场考试到一半,我的肚子就开始叫了。
试卷上的题目,我大多不会写。妈妈离开家以后,没有人像她一样每天睡前逼我复述当天上课的内容,也没有人一题不漏地检查我的作业,整整一个暑假,再加上大半个学期,我都陷入一种猛获自由的狂喜里,玩得很疯,昨天老师划考试重点,我才发现,那些内容自己是完全陌生的。
原本,我打算蒙头乱填,碰一点分数,但是现在,因为没吃早饭,我连抓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绝望地默数着时间,等待考试结束。成绩单第二天就下来了,我脸色惨白,忍着濒死的悲壮回到家
“怎么搞的,考成这个样子?”爸爸看完试卷,一头雾水。“粗心。”我弱弱地,像以前一样回答。“这次不是粗心的问题,这简直是一落千丈!”他盯着试卷不停摇头,“你这样你妈妈肯定会气死。”
我的心马上沉了下来。
说起来,我并不怕爸爸生气,爸爸是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有点迟钝的成年人。就连他现在批评我的语气,用词,都是跟妈妈学的,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应该是对的,而不是真生气。我害怕的,正是他告诉妈妈。
妈妈和爸爸离婚以后,就去了别的城市工作,但是临走前她说过,如果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很快就会来接我,如果我表现得很差,就不可能了。虽然我挺怕妈妈的,她走了以后,我好几次连做梦也被她的呵斥惊醒,但是现在我更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一想到见不到她,就连她的呵斥也变得让人怀念。
“我明天去单位打电话给你妈妈,问问她怎么办。”爸爸轻描淡写,像在公布一个极其平常的决定,完全没注意到我已经面如死灰。
这个时候,阿姨哼着小曲从我们面前走过。也许是去超市买东西,也许只是下楼溜达溜达,她带上了门,声音轻盈地回荡在楼梯处。
“爸爸。”我猛然惊醒,“我没考好,是有原因的,完全不能怪我。”我盯着门口方向,“早上阿姨做饭给我吃,锅爆炸了,然后她又忘记买别的早点给我吃,我肚子太饿了,头晕。”我的声音很小,但很冷静,有条不紊。毕竟,我说的都是事实。
“是这样啊,不会吧。”爸爸有点疑惑。“嗯。不然怎么会考得这么差呢,不可能的。”我说。确实,以前我从没考过这么低的分数。
这一次,爸爸没有打电话给妈妈。
隔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责问我为什么退步了这么多。因为以前的每一次家长会,都是妈妈出席的,班主任习惯了我的事都对妈妈负责。这次我考得这么差,如果她把妈妈叫来参加家长会,就什么都完了。
我想告诉她,是因为阿姨忘了给我买早饭,所以我才考得差的。但是马上我就想起来,她平时最喜欢强调的就是凡事要靠自己,我几乎已经听到她打断我的话,“她忘记给你买早点,你自己不记得?连吃饭都能忘记,怎么没忘记把头带来?”
所以我只好告诉她,“我爸爸不在家,阿姨不给我做早饭,也不愿意给我钱,我太饿了,考试的时候差点晕倒。”这样,一切就不是我的问题,她就不能说我什么了。
果然,班主任连连惊叹,“居然有这种事,难怪!”她看向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女老师,几个人似乎对我家里的情况很了解了,她们啧啧不已,用眼神隐晦地交流着。很快,她们就放我出去了。
我知道她们会说什么,“这个小孩的妈妈跑了,爸爸不管她,后妈又这么坏,难怪考得这么差。”她们肯定说。但其实我没说错,不是吗,阿姨的确没有给我早饭吃,也并没有给我钱。坏不坏,是她们的理解。
那次考试之后,我在一种侥幸的快乐中,度过了一段随心所欲的生活。爸爸工作太忙,一天中的三分之二时间都不在家里,他是管不了我的。而阿姨,根本不会在意到我。
在家的时候,阿姨会提个小板凳坐在大太阳底下,慢悠悠地剪脚指甲。会花一整个下午炖上两只猪蹄(猪蹄扔进一锅清水里,扭开火,她的厨艺仅限于此),等皮肉稀烂,添上点花生红枣银耳。会给自己刮干净腋毛,喷上舒耐香体露,然后挎个自己缝的小布包逛公园去。会歪在床上看一晚上美容杂志,研究保养秘诀。
她虽然也到了妇女的年纪,但是和很多妇女都不同,她不骂人,不管三管四,不洁癖,对别人的事都不太关心。
那段时间,我很少听课。不听课的时候,我就发呆,眼睛盯着老师说话的嘴,时不时点一下头,嗯两声,或者假装拿笔匆匆记上几画,没有人知道我不在听课。甚至,我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听得仔细。做作业更是能不亲自做就不亲自做,头天晚上把诸如抄写生词的机械作业做完,需要思考的题目本来就不多,留着早上抄同桌的就好了。
这种上学的方式完全不用费脑子,就好像每天都在休息。简直就是天堂了,快乐到头了,还能怎么快乐呢。
只是,每一次课堂小考,我都考得不理想,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有一点慌乱。我试过像妈妈以前要求我的一样,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复习,但是我已经落下了太多的功课,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如果我真的像班主任说的那样,有一个很坏的后妈就好了。那样的话,考得再差也是有原因的,一切都不能怪我。
只可惜事与愿违,阿姨只是不太靠谱,对别人不太在意,完全说不上坏。何况,作为妈妈她简直是太适合的人选,她来我们家以后,是我最自在,最快活的时光。
那段日子,我经常盯着阿姨,在心里默默遗憾着。但是,在我盯着她的日子,我渐渐发现,如果非要说阿姨有点坏,其实也是说得通的。
我想起,阿姨从没给我做过夜宵,从没给我添过一件衣服,从没给我送过一次雨伞。还有,好多次我问她不会做的作业,她一开始很新鲜,满脸兴奋地朗读题目,一旦发现有点费脑子,就不耐烦了,说她也不会,让我去问爸爸。接着,她就去钻研自己的美容书了。爸爸回家我都该睡着了,于是我只能瞎填一个答案。
如果真要说起来,这些都是很成问题的。这些事情,从前也有过,只是我从没放在眼里。但现在我把它们串联起来想了一下,越想我就越觉得,阿姨也许真的像我跟同学说的那样,是一个很坏的后妈。
这个发现让我暗自高兴了好一会。那段时间,考试时间渐渐逼近,每个人都焦虑起来,我也是。我的焦虑并没有表现在别处,而是开始频繁地跟同学提起阿姨的事。
我们经常在体育课上,爬上单杠,荡着双腿开聊。我告诉她们,妈妈走了以后,我就没有人照顾了,我的阿姨自私,冷漠,给自己做好吃的,给我吃的都是最差的,或者不给我吃,饿我,冻我,她对我的学习也不屑一顾,巴不得我学习不好。
可能因为我太焦虑了,我说得咬牙切齿,听得她们直吸冷气。但其实我并没有撒谎,不是吗,那些事情并不是没有事实依据,只是说法不同而已。
“恐怖,这个后妈怎么这么歹毒!”她们纷纷说,“如果是我就哭死了。”“我已经习惯了。”我喃喃地说。有几个软弱一点的女同学,已经向我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只有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才有一些宽慰,不再那么焦虑了。
其实原本我并没有想太多,只是想让心里舒坦些,也让自己别在同学面前死得那么惨而已。但这些话还是传到了班主任耳里,也传到了全年级所有老师的耳里。
小学毕业考试那天,爸爸领完成绩单,正要冲我发火,班主任看见了,特意把他叫过去,当着很多老师和家长的面讽刺了一番。
她说,“我们家长,也稍微多关心关心小孩,不要稀里糊涂,小孩在家过的什么样的日子都不知道。也该检讨一下自己和爱人为人父母称职不称职!”爸爸满脸愧色,却并没有多想,他只是不停地检讨自己对我关注太少,全然没有听到班主任的弦外之音。
所有的老师,家长,都在窃窃私语,尽管声音很小,我还是听到了。
“这个小孩好惨。听说妈妈不要她了,后妈对她很差。”
“真是不容易,怪不得成绩不好。”
“是啊,真是不容易。”我喃喃地重复着,所有人都这么说,那就肯定没错了。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不能怪我。
二、
上初中的时候,妈妈每个月都会打一个电话来,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并且承诺,如果我痛改前非,在学习上好好表现,暑假就会接我去她那里住一阵子。
我忍住激动和欣喜,暗自制定了一套严密的学习计划,打算向一个尖子生迈进,并且每一天都期待着下次在电话中能有好消息告诉她。
但是很快,我就感觉到事情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长久养成的懒散习惯,让我无法专注于书本中,上课也不自觉地从头走神到尾,勉强逼自己坚持五分钟,就吃力万分,身心俱疲。第一次全年级统考并排完名次后,我就撑不下去了,我不敢接电话,但电话又是一定要接的。
我能怎么办呢,我只得再次搬出阿姨的冷漠和自私,但是我还没提到阿姨,妈妈就打断了我。“妈妈不信,一个外人关心不关心你,有那么重要吗?她只要没伤害你,不会影响到你的学习的。”“嗯嗯,妈妈,我知道。”我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还能怎么办?我应该马上洗心革面,从头开始,严谨地按照计划,吃透每门课的每个知识点,不再找什么借口。可是那太费劲了,太沉重了,我一坐在那堆陌生的知识点面前,就头皮发麻,实在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我想,妈妈觉得阿姨不伤害我,就跟我没关系,那如果有伤害呢?
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一边维持着与阿姨像往常一样,不远也不近的关系,一边捕捉她作为一个歹毒后妈,伤害我的证据。而阿姨,确实有些太不争气了,只要稍微盯她一会,就会发现她全身都是漏洞,一切都不能怪我。
她刚刚迈入四十岁,似乎开始疯狂怕老,养颜汤炖得更勤快了些,美容书更是不离手,又总是在卫生间呆很久,涂各种水、乳液、面膜,然后狂拍自己巴掌。
早上我赶着去上早自习,起床后卫生间门总是关着,伸头出来探了好几次还没打开,我要等她出来,才能进去洗漱,也就因此迟到了好多次。有时候,我只是稍微起晚了一点,但我索性动作放慢,迟到到底,或者干脆不去了。
放学回来,她又总是在客厅放健美操教程,一个外国女人在电视机里铿锵有力喊着节拍的声音,我听了也忍不住跟着喊起节拍,心烦意乱。我路过客厅,她必定停下跳跃,笑嘻嘻地问我“打扰你吗”,我说“不打扰”。我当然说不打扰,我恨不得她再跳得动静大一点,恨不得所有人听到,这样妈妈也会知道了。
有时候,阿姨也会心血来潮地给我买一件新衣服,或者塞一瓶牛奶在我的书包里,甚至有一次,为我削好一盘水果,切成块,插上牙签,端进我的房间里。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惊慌失措,头疼不已,事情由简单(她只是一个坏后妈)变得复杂无比。但是我转而一想,她拿这些小小的好处来动摇我,内疚我,也必定是她坏的一部分而已,我完全不必中套。
我只要不露声色地培养着她的种种不自觉,然后攒起来,在电话里,原原本本地告诉妈妈,告诉她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完全学不下去,实在不能怪我。
我理直气壮,因为我并没有撒谎,也没有夸大其词,我说的这些事,确实是阿姨所为。
“真的假的哦,那你要提意见。”妈妈终于开始相信,“我要跟你爸说,怎么有这样的人。”又说,“但是你其实可以排除这些因素的,这么小的问题你应该能搞定。妈妈工作太辛苦,暂时还不能来接你。”
“噢,噢。”我点头。
“你中考考得好,妈妈就来接你。”于是我就等着中考。
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什么都没有变,爸爸和以前一样回家晚,阿姨和以前一样研究延缓衰老的秘诀,最近又开始练习冥想,香薰蜡烛点着,整个家都是冲人的香味。
只有我,渐渐滑向无助和茫然。我发现自己再也拾不起以前专注做一件事的能力,并且习惯性逃避任何费劲的事情。我变得软弱,不堪一击,一道稍微有点难度的数学题,就能让我焦虑得抓挠自己,手臂上全是红印。
有一天, 我正坐在客厅,痛苦万分地纠结着一堆习题册,阿姨突然冲出来质问我,“你是不是跟你妈妈说我天天影响你?”我慌了。她一直只关心自己的事,别的什么都蒙在鼓里,像这样当面质问我,还是头一次。
“你过来。”她拉我的胳膊,把我往里屋拽,“你跟你爸说清楚,我是不是每次都先问问你会不会受影响?他怎么能说我不自觉。”
我不想去,那样尴尬的场面,对我来说太麻烦了,太头疼了,我实在是无力面对。但阿姨还是在拽我,我抓住门框拼命抵抗,她有点惊讶和不解,却并没有停手,我只好顺势栽倒在地上。也是怕爬起来还是要进去面对,我使了点劲,狠狠砸在墙角,一阵眩晕。
这天,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妈妈甚至匆忙回来了一趟,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妈妈走后,爸爸就很少和阿姨说话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爸爸娶的第二个老婆,虐待他的女儿,平时就不正经、天天唱歌跳舞吵女儿学习,女儿不满,就把女儿的手臂上抓满抓痕,这次居然直接把她推到墙上撞晕了。当然,他们了解得这么清楚细致,全因为我的转述。谁会不相信我呢,我手臂上的伤痕还在,头上甚至贴着纱布,没有人不信我。
可是,我并没有撒谎,我说的那些事,她通通做了,不是吗,一切都不能怪我。中考,我考到全市最后一百名,考入了最差的高中,这不能怪我。在混混遍地的高中,我依然也是成绩排名最后的一小撮人,这也不能怪我。
全因为我的命运,全因为我歹毒的后妈。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能做到这样,就已经不错了,谁还能说我什么呢?
妈妈依然在电话里,叮嘱我好好学习,她说,好高中歹高中都一样,只要有毅力,照样能考上好大学,只要我不断有进步,考上大学了,她就回来接我。
我从哪里不断进步去呢,我已经彻底地,彻底地失去面对一团糟糕、硬着头皮把它变好的能力了。每次接她的电话,我实在是有苦难言。
我只好给她看我的新伤。
我借用班里一个同学的手机,不断地发照片到她的邮箱里。有时候是一片淤青,有时候是红肿的、留着巴掌印的脸,有时候是被扯下的一团团头发。最严重的一次,我的脸被划开一条深深的口子,它太显眼了,只要是看到我的人,都会第一眼注意到它。
谁会不相信呢,这全是我那个歹毒的后妈做的,她因为恨我揭露了她的为人,所以一天一天,变着法地折磨我。只要我这么说,谁会不相信呢。
爸爸和阿姨离婚了,阿姨走时,眼含恨意地指着我,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爸爸挥开她的手,说行了,够了。妈妈终于回来了,每天照顾我备考。高考近在咫尺,她和爸爸虽然早已没了感情,但为了我,还是装着和气的样子,一切都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但其实什么都不同了。高考一天天逼近,我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我拿起一张高考模拟试卷,发现没有一题会写,一题都不会。只是这时候,阿姨已经走了,我再也没有办法了。
高考的前一天,我彻底病倒了。我的病不是发烧,也不是感冒,而是彻底瘫倒在床上,胡言乱语,怎么都起不来。我不停地重复,“阿姨,我错了,不要再打我了,不要再掐我了,我错了。”
爸爸请来了医生,看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妈妈哭着要背我去医院,但只要一碰我,我就嚎啕大哭,抽动身体,发出撕裂的喊叫。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走出这扇门,有多少残酷的东西要去面对。
我逃过了那次高考。很多人说,是阿姨害的,是阿姨长时间的虐待,让我那段时间精神出了问题,阿姨害了我一生。我能怎么说呢,确实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有过对各种难关应对自如的时候,我也曾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小学生,镇定自若地坐在考场上,完成一场场考试。只是阿姨来了以后,我就开始步入找借口的深渊,然后什么都乱套了,什么都毁了。仔细算起来,我确实没有诬赖她,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通通不能怪我。
三、
高中毕业以后,我上了一所交钱就能上的大专,度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又很快被分配进一家小公司做文员,每天打打字。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不费吹灰之力,又没有什么需要去争取的东西,更没有没完没了的考试要应对。我以前从来不知道,长大以后是这么轻松。这应该就是幸福了吧,还能怎么幸福呢,我真想不到。
坐在我对面的姑娘,跟我年龄相仿,却处处跟我天差地别。她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第一个到办公室,开窗通风,往地上洒水,然后开始埋头忙碌,晚上也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开会更是积极万分,抓住一切机会发言。在走廊碰到了,马上咧开十颗大牙朝你笑,这个姐那个哥地叫个不停。
后来我还发现,她为了节食不吃晚饭,并且下班以后走三四站路回家,晚上还要做床上瑜伽和面部按摩。平时更是每天三种水果,五种蔬菜,样样不疏忽。
她常常盯着我的脸,满脸真诚地告诉我,“你有一点点胖了,如果能减上五斤肯定会美很多。”或者是“你的皮肤有点暗沉,敷点薏米水比较好”。
我马上躲开她,“谢谢了,不用。”我想,活成她那样,也太累了,太费劲了吧,倒不如死了算了。
我是有点胖,并且皮肤懒于保养,看起来比我的实际年龄大不少。除此以外,我在公司逗留的时间能少则少,工作勉强完成就可以了,和人迎面相逢,我都是低下头假装找东西,尽量避免正面接触,免得啰嗦。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一点也没觉得比起她,自己损失了什么。我就是喜欢这种惬意的,毫不费劲的生活。
有一天,办公室里新来了一位长相英俊的男同事。据说,是从大公司过来的,打算在一个新的领域从底层做起,这里就是他的新开始。实在是很帅,五官像拉过皮的梁朝伟,身高体形也都适中,致命的是,几天接触下来,他的性格也温文尔雅,不紧不慢,一切都是那么无可挑剔。
我们公司的男同事,不用提了,大多是挫男,并且要么猥琐至极,要么成了妇女之友,成天和几个婆婆凑在一起八卦上司的感情问题。他的到来,一下子成了一种醒目的存在。
婆婆们是最先下手的,她们早已结婚生子,并且上了年纪,知道万万没有希望,所以尽管放心大胆地,在微信群里合伙调戏这位帅哥同事,语言又黄又烈,直说得他不敢开微信。只有对面姑娘和我,从来不参与这场无聊,因为我们都抱有期待。
我们都单身,并且年轻,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有希望的两个人。我很快就注意到她的变化:漂亮裙子每天一换,半个月不带重样,并且妆容越来越花心思,说话也开始轻声细语,不再露出牙龈痴笑。
我看了看自己。我竟然从没发觉,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偏胖的,面容浑浊的成年人,由于懒于打理,我的发型,眉型,穿着,举止,通通又杂又野,完全没有一个年轻女孩该有的样子。
我暗自挑了条修身的连衣裙,在一个傍晚把它套在身上,又笨拙地把头发梳成温顺的样子,但是一站到镜子前,我就泄气了。我的那些无法掩饰的赘肉,过于黯淡粗糙的皮肤,这些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想,如果换成对面姑娘,她一定会鸡血冲天地制定一个详细无比的改造计划,什么都难不倒她。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我呆呆地站在镜子前,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又回到很久以前,面对一场毫无准备的考试时,那种手足无措。
太费劲了,一切都太费劲了。一想到要硬着头皮去改变这个残酷的、失败的现状,我就被惊恐和抗拒压得疲惫不堪。
没有多想,我打开了微信,点开他的头像。
一开始,只是一些同事间的寒暄,我特意派出一件不大不小的公事,来与他讨论。但他实在是太好说话,太容易被打开,我还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话题牵到童年往事上了。
他跟我说,他小时候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好学生,奥数获过一等奖,跳过级,获得过大大小小的奖状,荣誉。他喜欢挑战,很享受在一个新的领域慢慢把自己修炼成高手的过程。只是,他惆怅地说,“只是感觉像失去了童年。”透过微信我能听出,他的抱怨也是那种漫不经心透露着骄傲的抱怨,我听着听着,心就灰了下去。
过了一会,我跟他说,你已经很幸福了。他说是吗,我说是的。我说,如果不是那件事,我也会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从最早最早,父母的争吵说起,“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察觉到一切都不对了”,到他们的离婚,“他们根本想也没有想我的感受”,到后妈进入我的生活,“她看我就像看一颗扎眼的钉子,一只饱受嫌弃的拖鞋,一切多余的东西。”
“她瞒着爸爸,不给我饭吃,经常把我饿得半死。冬天也不给我衣服穿。”“到后来,她就开始打我啦。她把我的手臂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把我的头发揪住往墙上撞,还有哦,我脸上其实有个疤你有没有印象?没印象也没有关系,改天你可以留意一下。”“她想方设法把我除掉,但是我没那么容易被除掉啊,我独自忍受,对抗这些东西,但是我知道都会过去的。”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冷静,我知道微信那头的他在听。他会怎么想呢,我不知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放手一搏。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始说话。他说,“看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知道是不是网络不稳定的原因。“会不会很丢人?”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引他说下去。“不会,当然不会。”他赶紧说,“看外表完全想不到你是这么有故事的人。”
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在微信上聊到深夜,我发现,在说起那段往事的时候,我简直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到后来,我也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了。我只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通通不能怪我。
我们在一起了,他说,我身上有一种被苦难磨出来的质感,让他深深着迷。我不置可否,只是好好享受恋爱的甜蜜。但这甜蜜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就对我的故事感到乏味了。
在我又一次跟他提起阿姨的时候,他微笑着,尽量委婉地问我,“可不可以说点别的?你没有别的可以说了吗?”我哑口无言。
分手的时候,我并没有纠缠和挽留。虽然心里空落落的,但我更多地感到的是松了一口气。我想,何必那么费劲、患得患失地过日子呢,我更适合一个保险的、不费吹灰之力的未来。
所以在后来,一个资质平平但小有资产,又竭力对我好的男人,向我发起追求攻势,我并没有多想,就答应他了。
他确实太平庸了。他的年纪比我大将近二十岁,长相算是有些丑陋,甚至,身后还拖着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可是,他有自知之明,始终放低姿态对我好,懂得知足、珍惜,这些缺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这个女儿,因为不是我自己的,省去了很多担惊受怕,又让我暂时免于考虑生孩子的计划,简直太惬意。我只要在特殊时间场合,比如过年过节,稍微表表心意就行了。我可以给这个“女儿”买点新衣服,好吃的零食,或者给她做一次饭,丈夫就会非常开心。别的,我都不用瞎操心。
一天,女儿考试,丈夫临时有事,没空送女儿去学校,让我代劳。我开着车送女儿,一路上跟她聊天,她给我讲班里好玩的事情,讲同学们怎么在愚人节对老师恶作剧,我们都笑得不行。我觉得,这么可爱的女孩,如果是我亲生的,我一定也很喜欢她。
只是当天晚上,丈夫接完女儿,就跑来问我,是不是早上开车开得急了。“没有啊,怎么了?”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不解地看向他身后的女儿,女儿往后退了退,没有看我。“没有就算啦,哈哈,小孩子嘛。”丈夫开始打圆场,“一个考试也不算什么事。”
我便明白了,蹲下来问女儿,“可不可以告诉阿姨,是怎么回事?”也许我的语气太严肃,吓着她了,她哭了起来。“你不要哭啊。”我扳着她的肩膀,催促道,“大胆地说出来,是怎么回事?”
“阿姨车开得实在太快,我晕车了。”她哇哇大哭,还是不看我,“后来,我就在考场上吐了,考试也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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