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人生三十载,感觉历尽了沧桑。你是在最绝望的时候遇见他。
奇妙的他。
最初你只是他的客人,大卖场地下室一个转角的“百元理发店”,只是图个方便便宜,那时你与前任一起去剪发,面容秀气的男子,动作利落,语气柔和,他很快为你跟前任剪了头发,工作完毕,三人愉快地闲谈。
第一印象是他很静,三人谈话里他说得少听得多,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你时,会让人忍不住想别开眼睛。
那时你与前任分分合合好些年了,在一起痛苦,分开也是。你的前任,飞扬跋扈,才气纵横,说理论才你都比不过他,可是他爱你,始终与你在一起,苦乐与共。但那份爱太重了,你也说不清原因,在他身旁,自己就是那个比较糟糕的人。那些奇怪的摩擦,不是来自于感情,而是根生于头脑。你喜欢那些针锋相对、灵魂迸发的时刻,但在生活上你又感觉到压迫,跟一个才子在一起,你免不了成为了那个男人背后的女人。
你们后来分开,是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再下去,连最后一点爱都要被磨损。彼此拥抱,亲吻,认真地相约要松开手,给对方自由。
后来你再去理发店,成了一个单身女子。
你不再是谁的女友之后,好像才长出了一对新的眼睛。你看那个年轻男子为人剪发的样子,他的手势、动作,以及最后快速又细心地吸尘、扫地,很快将小小的店铺整理干净,微笑着为下一个客人系上围巾,他展开剪刀的姿势,是那么有自信。对,你是被那一份自在与自信吸引了,从来也没想过那么简单的动作,那么僻静的一家小店,也可以为人带来满足。
你们很自然地交谈,很愉快地相约,去喝咖啡,去逛公园,去吃小吃,一次一次约会里,你一再为他可以拥有那么一份微小的幸福感到吃惊,比如看一场二轮电影,吃热烫烫的拉面,在深夜的公园里散步,一周只休息一天的他,充分享受那一天的假期。
他说要读你的诗,你感到羞怯,但依然为他朗读,在那张公园的长凳上,你读着十五岁某一次逃家,在朋友宿舍里写的诗,他听完,环抱着你,轻吻你的额头,说,“你的诗是那么美丽。”你又读了二十五岁,某次失恋失业,在黑暗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狂走,你在颈子上刺下第一个刺青,是一个箭头,那时候箭头指向黑暗,你写了诗。
前任总是说,你还可以更好。而男子说,你已经那么好了。
你想起年轻时父亲的严厉,母亲的软弱。你想起高中时的暴肥,脸上狂炸的青春痘,想起学校男孩刻薄的玩笑,丑女,丑女。痘痘人。
你想起地狱般无止境长期的减肥,永远不够美,不够光滑,不够纤细的自己。
男子轻抚你的颈子,他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无论长发短发都适合你,因为你的颈子是那么美丽啊。
“你已经够好了。”这是一句非常简单的话,就像一百元理发,没有任何噱头与花招,刀法见真章。刚开始你就惊讶于这所谓的便宜理发其中的不平凡,你曾问他为何不去美容院或美发沙龙工作,当个设计师,帅帅酷酷的。
他笑说,自己的店自己掌握,一天三十个客人,店租不高,不用卖产品,不需拉客人做业绩,靠手艺挣钱,简单干脆,他的客人黏着度很高,都觉得物超所值,“我知道我手艺好,客人觉得满意,这样就够了。”除了剪发,他也做五百元染发,熟客都离不开他。
你也渐渐离不开他了。
你喜欢那些家常的对话,你喜欢他毫无道理可以爱你,就像毫无道理可以喜欢夕阳、落日、珍珠奶茶,以及卤肉便当。
你开始练习喜欢自己,每天一点点,毫无道理,不需要辩论,你可以喜欢你自己,就像你喜欢他,他有才,却不是大才,这份才能让他可温饱,让他有能力爱人,让他感觉有用,这份才能扎扎实实,每天进出的客人,剪刀下落下的发量,每一个谢谢光临的喊声,真实的进账。夜里你去陪他收店,他总会把刀具清洁好,恭恭敬敬收进袋子里,然后拉下铁门,你们去吃迟来的晚餐。
“为什么喜欢我?”你问。他笑说,爱人不需要理由。
你经痛时,浑身颤抖,额头出冷汗,他给你装热水袋,泡红糖姜茶,你窝在沙发上,看他挥动剪刀为人剪发,他透过镜子偷望你,对你点点头,暗示你多休息。你在沙发上睡着,心里是那么安静,为什么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不会争吵?为什么可以毫无道理喜欢待在一个人身旁,脑子里不需要大声的辩论。你的诗到底写得多好?你能不能靠着写诗活下去?这些问题在那个小沙发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有吃安眠药,一路睡了三小时。重要的是,你不再需要抓破头皮,想不通谁对谁错,想不通自己到底还要怎样,才可以变得更好。
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你笑说,已经在一起了啊。
他说,这世上有不需要理由也想保护,没有力量也想守护的人。
你知道这是电视剧里的台词,你为他毫无怯意的引用感到开心。
“我谈过那么多恋爱,每一次都失败。”你哭着说。
“那么为什么不能再试一次?”他说,他将你搂在怀里,你想起自己还大他两岁。
没有人允诺你花园与天堂,你只是单纯地想着,他擘画的风景中,在一个小巷子底,他将会租下一个店面,前面的空间当工作室,后面一房一厅一个厨房,他在前面剪发,你在后面的房间里写作,他挥动着剪刀,你敲打着键盘,不会很富裕,也不会太匮乏,刚刚好的收入,可以吃穿温饱。
一种微小却罕见的幸福,他说,要不要一起试试看?
你像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件往事那样,用力点点头。重点是,可以一起试试看,没有道理不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