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重新开始。
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真的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周松给我看完手机屏幕上的这段对话,露出了深深的苦笑,那种典型不得志男人的脸朝向桌面,用下巴推起整张脸的无奈,开口说:重新开始,说得好像她以前生活在地狱里一样,糟糕透了,可我一点没感觉,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只是平淡。
临近晚上十点,我们坐在酒店楼下的餐厅,一人面前放着一份例餐,他的肉酱意面,我的中式牛腩饭,看上去和周松的脸色一样,死气沉沉。我太饿了,开了整天的会,又是在这种十三不靠的地方,离市区远得要命,一整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我想周松也是,只是他的失落,极大地抑制住了胃口,他几乎没怎么动手里的刀叉,仿佛它们只是装装样子的玩具。他的眼睛盯着我,我也只能放下手里的筷子。
“杨意是认真的吗?这是你们今年第几次分手?”
当初到底为什么要介绍他们认识?明明一点也不搭的两个人。去年杨意去马来西亚旅行,问我去不去,我白眼说:上班怎么办?又不是像你,自由职业。
她刚去,就丢了钱包。同事周松正好也在吉隆坡,我打招呼说,你接济她几天吧,账算我头上,当我欠你的。
我喜欢周松,可是他们睡到了一起。回国后杨意像只挥舞着四肢的章鱼,张牙舞爪跑来跟我说,周松是她这辈子碰到的最好的男人。
沉默,冷静,偶尔会冒两句冷笑话,而且很大方,他请的是高级西餐厅哎,要穿正装裙子那种。我那时看着杨意,心想干嘛要帮她呢?她这种出门只带一张信用卡,丢了钱包就身无分文的人,活该吃点苦睡一个礼拜大街,我居然,把这么一个急需帮助的女人,送到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手里。
想打自己一个耳光,不,左右开弓各一个。从此我变成了他们的媒婆,他们每一次吵架,都是我的份内事,我凭什么要管这些?几乎每一次,都是杨意打电话来诉苦,周松太忙了,忙到总是嫌她烦。
我告诉她,你不对,是你太闲了,太闲就会想东想西,像我这种每天7点起床上班的人,根本连男人是什么味道都懒得闻。
杨意说,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难道每天就是被不喜欢的工作霸占生活?
周松出差出得很忙,别人不肯去的地方,轮到他,义无反顾提起行李箱就走。出差有补贴,做项目成了有奖金,去年他勤奋地甚至拿了部门一个杰出个人奖,领导在年夜饭上打趣说:周松,看来是要解决个人问题了?
他笑笑不说话,我心里酸了一下,杨意命好,所以命中注定,有男人为她拼命。
偶尔跟他们一起吃饭,两个人手挽手一起吐槽我:你怎么还不找男朋友?我用了大众借口:自己什么都能干,还要男人干嘛呢?要是跟你们一样,没几天就大吵一次,我还上不上班了?
趁着机会,我正色道:以后你们分手,不要老是找我行不行,我又不是居委会大妈,专门干调停工作,你们不要消磨我对爱情的渴望好不好?我这种大龄少女,还想抱着憧憬结婚的。
两人同时红了脸,话题就此结束。
每当杨意吵着周松不关心我不爱我时,我就知道,她爱他,所以像小猫一样,挠着爪子发春。他们差点就结婚了,杨意说要回家偷户口本,骗爸妈她要办个日本签证出去玩。
周松没答应,他想多赚点钱,有次偶然在楼下碰到喝咖啡,他说,我起码要买个钻戒吧,不拿着钻戒求婚,杨意会怪我一辈子。我看着他满面春风,觉得爱情真好,让人这么振奋这么向上。
我偷偷告诉杨意,周松在攒钱给你买钻戒呢。她开心得要命,又说,其实不要也行的,几万块买个钻戒还不如出去玩一趟,我想去皮皮岛潜水呢,那里的海兔特别漂亮。
我没办法不羡慕她,有男朋友,有想走就走的自由,还有一枚光辉灿烂正在来的路上的钻戒。女人和女人,或许的确是不一样的。杨意看看我说,好啦,你都买好房子了,很快就能招驸马了,找个小男生,多好。
在她眼里,我这种加班起来六亲不认的女人,只能跟中年老男人一样,用钱勾勒一下自己,找个爱慕虚荣的年轻人。
我其实喜欢的是同类,像周松这样的,工作努力,对朋友很好,对爱人很舍得。周松跟别的同事不一样,他有种挺拔的向上的力量,他总让我想起某些春天的样子,湿润的空气里,万物生长,郁郁葱葱。
可惜,他运气不好,也可能是杨意的运气,好得过了头。
半年前,原本轻松快活的杨意,被某个莫名其妙的创业项目拉去组了队,我和周松都认为,这不过是她的又一次胡闹,谁知道这女人运气好得这么过分,丢了钱包可以捡回男朋友,跑出去创业居然还真的成功了,他们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杨意慢慢地,也开始了脚不点地的生活。
倒霉的是周松,我以为杨意可以占走他所有的好运气,这半年来,每个稍微有了点眉目,他用心做的项目,没有一个成功落地。谁让周松做的全是海外项目,好像一夜之间,外国人全成了斤斤计较的穷光蛋,最惨的一次,部门上了某国政府黑名单,之后两年内,不得签署任何协议。
运气不好,他照旧还要出差,而杨意再也不抱怨,他为什么没空关心她,爱她,人忙起来,就会忘了矫情。
一个月前,忙得要命的杨意,给我推送一篇文章,标题是《抛弃贫穷的丈夫,才是人间正义》,典型的嫌贫爱富论,作者借一部电影说,始终没成功的男人,是家里最大的负能量源。男人最需要的,根本就不是爱,是成功,和一定要成功的信心。
成年人了,光靠爱怎么活下去?
我打了个无语的表情,问杨意:你的意思是?
她回的是语音,告诉我,可能要分手了。原因呢?我忍受不了一个月只赚一万块的男人对我指手画脚。
我从家里的沙发上一下站起来,想大骂杨意,你忘了去年你在马来西亚,丢了钱包,他请你吃高级西餐吗?
想了想,没用这句话,我问杨意:你现在是不是赚很多?
她报了一个有点吓人的数字,说,其实也没多少,这点钱呢,买房不够,我想干嘛不好好花花呢?可每次我问周松,买个什么好不好?他都跟我说:我们又不是有钱人,买奢侈品干嘛?好笑不好笑,明明穷的只是他啊。
听起来一点没错,嫌贫爱富,本来就是人类的本能。
可这话,我不能告诉在对面用叉子给意面做着按摩的周松,早知道跟这两人断交多好,为什么每次分手都要找我?
他的脸色从无奈变成灰暗,还是那一脸苦笑:这回她是认真的,可能真的没办法了,怪我以前没好好对她,她以前总说我不够爱她,当时我要是没那么忙工作就好了。
我埋头使劲嚼着一块完全嚼不烂的牛腩,听一个男人说着这种可怜兮兮的话,让我实在受不了。早就说了你们不合适,为什么不听我?
该劝他,分了也好,再找个女朋友,还是怎么办?喂,周松,你为什么不能找一个我这样的女朋友呢,我这样的,跟你一样,每天努力工作上班,拿着饿不死富不了的工资,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行不行?
我被自己内心的想法吓了一跳,嘴上不知怎么就说了完全相反的话:杨意经常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可能就是最近工作累了吧,多哄哄就好了。
他颇为诚恳地看着我,好像我是某个说话算数的算命大师。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再给她打个电话吧。
趁着他出去打电话的工夫,我赶紧吃了几口米饭,这碗牛腩糟透了,几乎全都嚼不烂。我想吃周松的意面,可那是人家的东西,我动不了。
十几分钟后,周松回来了,脸上蒙了一层灰色,像被宣告癌症的病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那层灰色的膜破了,裂出一句话:我不知道原来自己对她那么糟糕。
他直接回了房间,我借口说要去酒店外的小卖部买瓶水,溜了出来。
门外摆放着新年装饰,像是这荒野里唯一热闹的景象,差不多快元旦了呢,这一年,真快。
杨意的电话,就是在我琢磨要不要拿手机拍照时,响起来的。
她问我:刚才是跟周松在吃饭呢吧?他跟我说,和你在一起开会,你们开会干嘛跑这么偏的地方,公司穷到要去这种城乡接合部五星酒店了吗?
我一边听着她快言快语的唠叨,一边走到附近唯一一家全家,准备买袋面子,填填肚子。
“元旦,你有什么安排?那天你们开会回来了吧?”杨意问我。
我看看手机上的日程表,正好就是31号下午那天到。
“那天我们公司做元旦活动,你说周松不会跑来给我什么惊喜吧?”
“我不知道,他没提,你担心他跑来求婚?”
“跟你说认真的,我真的真的,对他没感情了,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们都没在一起睡过。”
“那就分手啊。”
“他不同意,他硬说,要我给他一个机会。我给个屁啊我,感情的事,怎么能勉强?”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你别跟他说一样猥琐的话行不行?”
我在一堆面包中,挑花了眼,最后随便拿了袋,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结账,一边应付着杨意的电话:“你们的事啊,就别找我商量了,好不好?一会分手一会和好,我这看戏的都累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格外破釜沉舟:我知道你喜欢周松,你傻啊,我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在马来西亚,我们上床前,我就问过他,跟你睡过没有?他说没有,可他也不知道对你是什么感情,是喜欢,还是什么,他说不清。我对不起你,刚开始还想说,只是睡一下,不知怎么,就睡出感情了。
喂,你在听吗?
我深吸一口气:杨意,你发什么神经病,你到底想干嘛?
“平安夜,你约周松吃饭吧,我已经提了分手了,我想要重新开始,我们真的不合适,你和他才是真正的一对。”
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拿着面包,又拿了一瓶葡萄酒。
神经病啊,你们的事,关我什么事?
平安夜早上,开了五天的会终于结束,同事们在酒店门口合影,要上车时,周松帮我提了行李,低声告诉我,昨晚他们大吵一架,这回真的分了。
他满眼都是红血丝,我只能问了一句:没睡好?
“一夜没睡。”
“这又是何苦呢?”
他又堆起那副苦笑,“因为只有跟她吵架,才能让她对我多说话啊。”
我有点难以置信,“分了找别人吧,行不行?分手而已,芝麻大的事情。”
周松坐在我旁边,看了我一眼,随即说:说出来你别笑,我现在根本不相信自己能爱上别人。
大巴没开多久,他睡着了,幸好我们坐在最后一排,他的头晃着晃着,固定在我肩膀上,我努力支起半边身子,想起好久以前的一首歌,《勇气》,就是在晃来晃去的中巴车里拍的吧。
下车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邀请周松:要不今晚一起吃饭吧,挺对不起你的,说起来,这事还是要怪我当初请你帮忙。
周松回了简单的一个字:好。
我费尽周折找了一家餐厅订位,离他家比较近,试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试图挑一件看起来不像精心打扮过,但其实全是心机的衣服。最后觉得穿什么都不对劲,还是提前出门,去商场买了条冬天的裙子。
到处都是一对又一对的情侣,欢天喜地拿着手里沉甸甸的东西,互相勾肩搭背从我身边路过。
不是非在一起不可,我对自己说,只要平安夜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度过,就是最大的可遇不可求。奢侈一回好了,我想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而已。
六点半准时到餐厅,周松没来,我想他或许睡过了头,我一个人就着附送的面包篮,喝了杯餐前酒。
七点,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接。我想先点一个前菜,服务生说平安夜只能点套餐,小姐您是单独一位吗?
不不,两位,那你们先上一位的套餐吧,我朋友还在加班。
我开了一瓶红酒,坐在满是情侣的西餐厅,活像上世纪被抛弃的一个老巫婆。
周松啊周松,你去哪儿了呢?
酒喝完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你真是天下唯一的笨蛋,他是你的同类,他当然想一年一次的日子,跟最喜欢的人过。
他带着钻戒去求婚了吗?
杨意答应了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在心里祝福自己:新年快乐!
一定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