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中闭着眼睛,手机在床头边的写字桌上持续震动着。我不想起身,身体本能地侧向写字桌的另一边。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自知,电话打了两遍还继续打。我在大脑里转了好几圈,在这个时候,能有谁找我有什么重要事情。况且,为什么不早点儿打来,在我还被困在湖北返粤人员的集中隔离点儿那个时候。那十四天,我没有跟任何一个活人联系过,虽然手机和电脑一直摆在我的手边。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在平时的时候,我讨厌所有主动联系我的人,无论是电话还是微信,我都不想去看,更不要说回复了。但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候,我又如此急切地想要去与他们、这些根本就不是真正关心我的人产生联结。有时候我甚至吃不下饭,就因为自己的这些想法。但是这个电话来得这样穷追不舍,反复三遍,让我逃无可逃,从心底里,我甚至有一丝感动,难道他或者她真的是找我有什么事,甚至是很急的事,像是电话那头失了一场诡异的火,非得要我立刻就跟他说上几句话才会灭掉?
电话打第一遍的时候我猜测是搞推销的,这几天我已经接到了三通电话,分别是推销租房买房的、推销保险的、推销健身卡的。我当然是下意识地拒绝,“不好意思不需要”,但是转念一想,搞电话推销的都上班了,说明城市正在慢慢恢复,走向一种积极的常态化,于是我跟他们多说了几句。大概他们也跟我有相同的感觉。我当时就意识到这是我自己心理上一个很大的转变,在以前,这些搞推销的人,在我感觉里,他们算不上真正的人,可能这么说显得我有些冷血,但是事实其实就是这样的。本质上,我与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冷冰冰的,他们推销,我拒绝;他们作为机器说出推销的那一套语言,我作为一个人拒绝了他们。到后来,这个推销健身卡的青年,甚至主动提出让我免费健身三个月的提议,当然,这要等他们健身房正式恢复营业之后。我还是拒绝了他,如果我准备去健身,我就会主动去办卡,而不是需要试用三个月之久,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手机终于停住了。我睁开眼睛,房间里还是漆黑的,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可能是凌晨一两点,也可能是下午三四点。在集中隔离点的时候,我的房间里只有一小扇窗户,又被对面的高楼遮挡,即使是白天,靠自然光照明都是很困难的。所以几天以后我就彻底拉上了窗帘。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会大致在以前那些清醒的时间段醒过来,依靠着体内这么多年自然形成的生物钟。到后来就完全乱套了,我醒来的时候可能是下午一两点,凌晨三四点,也有可能恰好就是早上六七点。所以那段时间,我很少从取餐口拿到热饭。刚开始的时候工作人员会敲门叫醒我,后来次数多了,那个年轻的小女孩大概也就习惯了,随我去。估计她还是按照早餐午餐晚餐的饭点儿按时送饭给我,但是因为我没看到,所以也不能就这么确定。
我坐起来,伸手把手机摸到手里攥着,惊了一下,上面显示电话来自“湖北黄冈”,我的老家。虽然是个陌生号码,但是很可能不是另外一个搞推销的,黄冈的推销电话不可能打到我的广州号码上来。我看了一眼手机上面的时间,是23点45分,马上就是新的一天了。在这个时间点儿,老家所在的黄冈市下面的那个小县城,早就完全沉睡了。我有点儿担心,我今年28岁了,我的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我从床上下来,坐到了床边我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它还是我从这间合租房的公共客厅里搬过来的。电话已经打通了,但是那边却没有人接听。这短暂的空白让我更加紧张,我感觉我的手腕儿在抖动,手掌没有知觉。这个空白也许只有一秒钟。
我是陈雪。电话那头说,她用的是普通话。
嗯?陈雪?我也用上了普通话。
忘了?她好像是笑起来了,带着一丝小女孩的那种调皮。
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我。我呼出一口气,心里松了一下。
你现在在哪儿呢?
广州啊,还是在广州。
我晓得你在广州,我问你现在在哪儿,此时此刻。她换成了方言。
越秀区水荫路这边,挨得5号线动物园地铁站。我也用改用方言。
我在出租车上,现在在荔湾区这边,我可以过来找你吗?
现在?
是的,就现在。
那……那你来吧。我把定位发到你微信。
打开微信,陈雪的名字就在最顶上。我点开对话框,从22点07分开始,她就给我发了第一条文字消息,问我睡了没。接着是另外几条文字消息,我当然都没回复,那个时候我睡着了。然后间隔了二十分钟,是她给我打的五个微信语音电话。我看着手机,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耽误了陈雪的什么大事。我把动物园地铁站C出口的位置发了过去。她回复“好的。”
我按开台灯。从荔湾区坐出租车过来,最少也得要二三十分钟,我觉得我应该去刷个牙,最好是洗个澡刮个胡子。一个女同学来找我,准确地说是一个十年没见面的女同学来找我,我应该做出一个什么样子,反正不是现在这样一个样子。
一边洗澡我一边在想,陈雪这么突然来找我似乎是没什么道理的。我俩有十年没见是事实,但是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怎么联系。唯一的一次联系就是上次添加微信,还是她主动在群里加的我,是在2015年,大学毕业的第一年,高中的班长要在那年过年的时候结婚,准备在县城的一个酒店办酒席,所以才临时拉了一个班级微信群,说是正好趁机会大家聚一聚。全班四十多人都在里面。但是后来我没有参与,因为那一年我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家过年。这个“种种原因”我还是在班长的穷追不舍下告诉了他,其实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当时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准备一起去沈阳过年,看真正的北方的大雪。然而,最终在出发的前一天才以分手终结了这个计划好的旅程。记得班长的婚礼是在正月初五,那天广州照常是一个响晴的天气,却是奇怪,湖北老家的小县城却下了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雪。同学三四十人吃完班长的喜酒一起去唱KTV,班级微信群里各种图片和视频从早响到晚上,群里还有好几个人在@我,让我发几张东北的雪到群里看看,我一概都没理。陈雪就是那个时候添加我的微信好友,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几个同学加了我,都是随意地问候了几句,只有陈雪,通过好友之后我俩一个字也没有聊过天,连句简单的“你好”都没有。但是她的头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个时候,在前女友的带动下,我彻底喜欢上了各种各样的猫,不管是品种猫还是家养的小野猫,凡是看到跟猫相关的文字、图片、视频我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后来我查过,这可能叫“分离焦虑症”,因为分手的时候,我和女友一起从小养大养肥的那只橘猫被女友带走了,跟她众多的服装设计相关的工具、面料和书籍一起。作为一个男人,在跟女人分手的时候,好像不应该在这些细节上斤斤计较。但是那只橘猫,我跟它待在一起的时间远多于跟女友在一起的时间。我甚至想提出用一万块钱买下那只猫的冲动,但是看着她抱着橘猫爱抚的样子,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把猫抱走。我发疯似地回看数码相机和手机里拍下的关于猫的照片,我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去养一只不属于我的猫。
陈雪的头像正好就是一只橘猫,看得出来,是自己拍摄的,不是那种在网上找来的P得稀奇古怪的图片。我克制了跟陈雪打个招呼的冲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连通过她的微信好友都不应该,她应该算是我的仇人。毕竟,在高三那次班会上,这个人曾经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丢过一次脸。
洗完澡后我打开大众点评App搜索了一下附近还在营业的可以吃饭的地方,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一家江西菜,一家湘菜,还有一个是我之前常去的一个小酒馆。我甚至替陈雪想了一下,作为一名公务员,虽然只是我们十八线小县城的公务员,在这三个地方招待十年没见的老同学,她会怎么样看我。况且他老公还是当地一个房地产公司的副总。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还是像十年前一样,再次让我难堪。
陈雪从出租车里下来的时候,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的脸型没怎么变,但是好像更加圆润了,比我印象中的那个她显得更加和蔼易于接近。她穿一件黑白格子的长裙,走过来叫我的名字。我假装很淡定,就像跟一个熟悉的老朋友在街角重逢。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那一瞬间,我伸出了手。她轻轻握了一下,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她的手冷冰冰的,一下子让我做梦一样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我问她怎么这个时候来广州。她说过来出差,参加一个业务学习的会。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就是给基层的一个旅游机会,今年这个样子,你知道,没几个人想外出,我就主动来了。经过她的提醒,我意识到她连口罩都没戴,我刚出门也压根没想到这事儿。我问她老家怎么样了。其实就是没话找话说,我也刚从那里来广州不到一个月,那里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吗。
她问我这个时候有哪里可以吃东西吗,她说她饿了一天。我赶紧抛出了那三个仅有的选择。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选择了小酒馆。
这个小酒馆是我跟前女友经常光顾的地方,跟她在一起之前,我对酒这个东西没什么感觉,是她带我入门,跟我介绍各种酒的口味和历史,酸度、苦度和酒背后的各种小故事。要是粗劣地归类,前女友至少在女人堆里算是酒鬼,据我个人的有限观察,我还没遇到过第二个像她这么热衷喝酒的女人。
酒馆就在地铁站C出口直走的那条大街上,因为地下通道已经关闭了,我们需要绕一段路从马路上直接穿过去。陈雪跟在我身后,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好几次我都怀疑她是否跟着我,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诡异地在路上走着。我放慢脚步用眼角余光终于抓住了她,才又继续往前走。
酒馆的老板蹲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烟,他穿着白色的厨师服,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像是一个准备上手术台的医生,趁着短暂的空隙放松一下。他看到了我,赶紧站起来把口罩戴好,把我往酒馆里面领。我站在门口,像是进入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场景里面。酒馆里面的空间被一些像是太空舱一样的立方塑料分隔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区间,有两桌的里面有人,他们就在太空舱里喝着酒。
上级要求的,就餐区要间隔开。老板说。陈雪也愣在我身后,一下子笑了出来。
我找了一个小空间钻进去,陈雪也跟着我进来。老板站在小空间外面,把菜单从入口的地方递进来。不好意思特殊时期,希望理解哈,老板笑着。我说没事儿。我看菜单的时候,陈雪提议给我讲一个笑话。我放下菜单看着陈雪,这其实是一张陌生的脸,虽然脸型还有些熟悉。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我心想,以前我在微信朋友圈转过那么多发表自己小说的微信链接,很多条里面都有我的照片和个人简介,她还经常给我点赞。
一个记者采访刚刚复工的建筑工人,看到建筑工人坐在工地上吃盒饭,于是问他为什么不戴口罩。知道建筑工人怎么回答的吗?
我摇摇头。
他说我正在吃饭啊。
我一下子放声大笑出来,那声音甚至吓了我自己一跳。我收住自己的笑声,感觉心情好像轻松了很多,自从今年开局诸事不顺以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这样笑出来。
好笑吗?陈雪问我,她的脸上也有一丝收不住的笑。
好笑。我又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我挑了一杯麦多黑啤和一杯银针白啤,用笔划下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两种是前女友最爱喝的。又点了一份炸鱼薯条、酸黄瓜和烤土豆皮儿。这里的菜品并不多,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来这里的人大概对吃什么也不太在乎,他们都是冲着这里的酒来的。
服务员用托盘将两杯酒从入口处移上来,我拿了常喝的那杯黑啤,把白啤放在陈雪面前。陈雪的一只手抓在杯壁上,像是在感受这杯酒的温度。
这就是银针白啤?她看着我。
是的,银针白啤。
我还没喝过白啤。她把那杯酒端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举起酒杯,说,欢迎你来。
说得好像你一直在等我。她说。
我俩碰了一下杯子,杯子碰上了,但那碰撞的声音又太小,显得小心翼翼,加上这样的一个算是半封闭的小空间,进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该说点儿什么。
上次班长结婚你去了是吧?我问。
说完我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我厌恶自己。
嗯,去了,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可惜你没去。
没什么可惜的。
对了,听说当时你在东北。
啊……是的,是在东北。
真的就只是为了去看一场大雪吗?她的两只手捧起酒杯,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光好像是在提出一种要求,要求我在她的注视之下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是的,就是去看一场大雪。我有些心虚,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没有学会在女人面前撒谎。
刚好三盘小菜都端上来了。她吃了一口土豆皮儿看着我眼睛说,你还是跟之前那样。
我笑笑,我之前哪样儿。
就那样的。马亿,你还记得高三的那次班会吗?
我的笑立刻就凝住了,而且心跳加速,一种紧张的情绪紧紧抓住了我,让我固定在凳子上动弹不得。不……不太记得了。我说。
但是我记得很清楚,陈雪说。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了。你说你要走遍世界,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笑笑,那看来我已经成功了一半,走遍世界没有达成,无家可归算是差不多了。
陈雪说,这里有鸡尾酒吗?
我招招手,服务员又把菜单拿了过来。我说,你有想喝的酒吗?
长岛冰茶有吗?陈雪说。
好。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开了。
你是不是快忘了我?她突然开口问。
我说,没有没有。
这是真话,我和陈雪有十年没有见面,但是她应该算是我目前最熟悉的人。当然,在这之前我没有跟她接触过,我是通过她的微信朋友圈熟悉她的生活。她哪天去了县城的那个“风景区”野餐,她哪天去吃了县城的寿司,她哪天买了一束什么花儿,她很喜欢记录自己的生活轨迹,而我恰好喜欢看。但是看归看,我从来不评论,也不点赞,像是一个隐形人驻扎在朋友圈里。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你没有变吗?陈雪问。
不知道。
我喜欢观察一个人的眼睛,你的眼神跟上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会吧,我女友说我的眼睛像一个老人。哦,是前女友。
那个一起去东北的女友?
不是,是另外一个。
哦。你还记得那时候中午全班都趴在课桌上午睡吗?
那哪儿忘得了啊,不过我不喜欢午睡,热天的时候教室里黏糊糊的,头上的吊扇扇出来的风也都是热的,我睡不着。
是的,你喜欢趴在课桌上,看天。
嗯?
你不记得了?
记得。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天。
那个时候我经常观察你。
不会吧,你观察我干什么。
我刚才说过你的眼睛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可能会惹你生气。
没事的,都过去这么久了。
因为我讨厌你,每次看到你趴在课桌上望着天空的时候,你的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好像你的心里藏着很多很大的梦想,我觉得你很假,很虚伪。所以那个时候我很讨厌你。
这个我真的没想到,原来我这么招人恨。
不是恨,只是讨厌。
我把手里的酒也喝完了。
陈雪的长岛冰茶上来了,我又给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酸。
对不起。陈雪喝了一口长岛冰茶。
没事的,这么久了。
好几年前我就想找个机会跟你道歉。
真的不用。
不是这个,是那次班会的事情,我当时做得太过分了。
我想再好好喝一口酒,最好是威士忌,但是我的杯子已经空了。
我应该跟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道歉。她一抬手,杯里的长岛冰茶也空了。你们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是我还记得,我骂了你们,说你们的梦想都是很扯的事情,还把自己的觉得唯一正确的人生梦想和人生规划都说了一遍,而且是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情绪。
我的威士忌酸终于来了,我喝了一大口。
你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
记得不清楚了,我说。说完我就很后悔,更加深了我对自己厌恶,我为什么这么虚伪,我明明就记得她说的每一个字,甚至我一闭上眼睛,当时空气里的味道我都能闻到。
我说我的目标是考上一所本地的大学,学一个找得到工作的专业,最好考个公务员,26岁之前嫁人,30岁前孩子上幼儿园,平淡过一生就可以了。陈雪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酒杯,眼神落寞。
这些你不都得到了吗?我说。在五年前那次她主动添加我的微信之后,我多次跟班长打听陈雪的近况,她确实考了省城武汉的一个师范大学,学了文秘专业,毕业后考上了我们县的公务员,并且26岁嫁人,嫁给了县城一个中型房地产公司的副总,第二年孩子就出生了,是一个男孩儿,算起来男孩儿今年三岁,要上幼儿园了。唯一不一样的是,陈雪今年是29岁,她的“理想人生”比计划中提前了一年。
是的,都得到了,但是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
我笑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趁机喝了一口威士忌。
你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说得大一点儿,你有自己的理想,而我没有。
我的脸有点儿微微发烫。
其实我没写出什么。
但那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你一个人的东西。
我不想跟她说我这几年的真实生活,写作中遇到的问题,北漂生活的艰难,我不认为她能真正理解到。我沉默着。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样过,我该做的事情好像都做完了,我之前过得太现实了。我喜欢长岛冰茶,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
有一天我在网上刷到一个故事,说杨千嬅有天晚上去找黄伟文喝酒,一晚上连喝了八杯长岛冰茶,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然后杨千嬅就自己打车走了。之后黄伟文就写了那首《可惜我是水瓶座》。
还有这个故事?
反正是网上看到的,也不知道真假。那天晚上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们县城你也知道,根本就没有可以喝到长岛冰茶的地方,那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我在App里找了一个武汉的酒吧,一个人开车就去了那里。
我看着陈雪,她的眼睛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不知道是她喝多了还是我喝多了。
你喝了吗?
喝了,我叫了八杯,但是好像没喝完。我醉在了酒吧。
我吐出一口气,好像是在为她感到担心。
你知道吗,这是我出生以来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种必须让自己处在规划中的意识,从幼儿园开始,我妈就会拿一张做算术题的白纸贴在我床头的那个小衣柜上,上面写着我每天需要做的事情,从起床先穿上衣再穿裤子开始,一直到晚上睡觉,我的全部都写在那张纸上。那张纸跟了我二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摆脱过它。哪怕是我妈前年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它还是贴在我的脑子里。
陈雪的手肘贴在桌子上,两只手掌捧着自己的脸,像是在强撑着。我们几乎一进来就开始喝酒,没怎么吃东西,空肚子喝酒是最容易醉的,这也是前女友教给我的窍门。
马亿……你肯定不知道,我一直在关注着你,说难听点儿就是监视,上学的时候我讨厌你,后来我是嫉妒你。我是家里的独生女,你是你家的独生子,我还是女孩儿,你怎么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做你自己,而我就不能,我也不敢。你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那些小说我全都看过,我家里有一小堆杂志,上面都有你的名字。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能赚很多钱,后来我才知道,像你这样的所谓青年作家,可能连老家县城那些在工地搬砖的小时工都不如。但是你怎么就能在广州生存下去,我嫉妒你,真的,我……
陈雪的声音有些拖曳,脑袋也不停地往下点,托住她脸颊的那两只手好像在剧烈地运动之后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你喝多了,要不找个酒店住下来。我拍拍她的手臂。
她突然抬起头,朦朦胧胧地闭了闭眼睛,大概是同意的意思吧。她还有一些意识,伸手就把身边亮红色的手包抓住了。我结了账,把她搀起来往外走。在小酒馆的不远处刚好就有一个小型的快捷酒店。我用她包里的身份证给她登记,然后帮她支付了租金。酒店前台让我也登记一下,我说把她送上去就下来,前台也没说什么。
酒店的地面软绵绵的,而且我感觉很滑,脚下像是没有根,有些站不住。我心想,幸亏是在我的出租屋附近,踉踉跄跄地走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刷开门推进去,刚把陈雪扶在床上坐下来,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陈雪伸出手臂,一下子把我挽进了怀里。我像是陷进了一片软绵绵的白云里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和衣睡在被子里的,房间里没有陈雪。我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摸到手机,上面显示才上午7点42分。点开微信,在最近联系人的那个页面翻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陈雪的名字。我退出微信,点开通话记录,上一次跟我通话的是一个被13人标记为诈骗电话的号码,屏幕上面显示。没有陈雪,没有那个来自湖北黄冈的陌生号码。我看着窗外广州的阳光,怀疑自己是在梦里,难道梦还没有醒,而我以为自己已经醒过来。这样的梦我确实做过好几次。但是这个阳光照在我左半边的手臂上,热量是那样充足,它是在有意提醒我。我感觉得出来,昨晚的啤酒还在我的胃里。我点开微信,拨通了高中班长的语音电话。他显然还未醒来,被我的电话吵醒,似乎是吓了一跳。因为我还从未这样找过他。我说陈雪昨晚来找我了,后来又走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陈雪?班长仿佛吃了很大一惊。说陈雪已经失踪了很久,大概有一两个月了。我说不会吧,别逗我玩儿。他说是真的,她老公和家人已经报了案,寻人启事县城里贴得到处都是。你小子不会是一直暗恋她,心理变态了吧。
我挂断电话。我不相信自己是在做梦,我掀开被子跳下床。昨晚我们进酒店的时候是拿陈雪包里的身份证登记了的,而且酒店前台肯定有摄像头。
我跳下床,我要去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做梦。我走出房间,头顶忽然传来了那熟悉的旋律:
“如何笨到底 但到底 还是我
谁人待我好 待我差 太清楚
想继续装傻 却又无力受折磨
心里羡慕那些人
盲目到不计后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