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猫

院子里的猫

遗弃也不再是单纯的行为,而是和过去诀别的仪式,带着一丝终于脱身的解脱。

3月 14, 2022 阅读 1955 字数 3863 评论 0 喜欢 0
院子里的猫 by  李驰翔

“假如我是猫就好了。”我过去的女朋友说。

院子里有两只猫,一只是橘猫,另一只是奶牛猫。比起一年中的其他日子,冬日的阳光更加让人困倦。猫在地上伸了一个懒腰,发现我在看它,一转身钻进灌木里。我想,有只猫是很不错的啊。

从小时候开始,我养过不少的动物。大约五年级的时候,我养了第一只小鸡,它是一只粉红色的小鸡,第一天晚上在地板上追着吃我撒下的米粒和菜叶,隔天就死掉了。第二次养的是一只蓝色的鸭子,似乎格外怕冷,一直缩在纸箱子的角落里发抖,我用瓶子装了热水,放在它身子下面,但第二天它还是变得冷冰冰。是变凉之后的玻璃瓶夺走了它的体温,还是无良商人给它染色的颜料本身带有毒性,都不得而知。总之,小孩子的残忍天性让我觉得过不在我,之后,我又养了这样那样的小动物,直到听说,有同班的学生结队去埋葬意外死亡的乌龟,刚挖好坑乌龟突然又活了过来,但他们想既然已经挖好了坑,就还是把乌龟埋掉了,又亲眼目睹小孩子们把刺猬当皮球踢,我才停止了养小动物的行为。

我从没有养过猫。

但是,养一只猫的念头却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即便是在成年以后,我仍然会把“养一只猫”当成期望中的生日礼物。但这并不是对于童年缺失之物的找补,也不是非做不可、毫无理性的偏执。我相信,养猫等于拥有自己的生活,意味着一个独立的生存空间,以及对自己生活方式的掌控。在我从学校搬出,住进近郊的租处后,我飞快地领回来一只猫,但预料之中的东西并没有出现,养猫失去象征意义,沦为了简单的相依为命。

“假如我是猫就好了。”她这样说。

在那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听到外面传来凄厉的猫叫。我坐着不动,想等待它过去,但这叫声意外地顽强。我从窗子探头出去,外面下着小雨,落在脖子上一阵冰凉,一只猫在台阶上嚎叫,被推窗声惊动,它跑到一边去,一转眼又回来,把两只前爪搭在铁门上。我这才看清,是那只橘色的猫。

我抓了一把猫粮出去,它立刻钻进灌木丛,只探出一个脑袋。摊在手心里的猫粮它是不肯吃的。我把猫粮放在离灌木距离适中的位置,也就是说,既让它不至于因为胆怯而逃走,又迫使它必须探出整个身子来进食。放好粮之后,我退后了几步。

起初,它吃一颗猫粮就立刻退回灌木,躲在树叶后面探头探脑,察觉到没有威胁后,再出来吃属于它的另一颗食物。反复几次,它折返的距离越来越短。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向它移动,很快,我已经到了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它的距离。它这才发现我,但它陷入了应该立刻转头逃走还是继续低头进食的犹豫,愣在原地。我蹲下身来和它对峙,雨还在下,我们两个仿佛雨中对决的日本武士,成败只在一瞬间。

然后,它低下头。我抓住了它的脖颈。

这是一只几近成年的公猫。和刚才表现出的谨慎完全相反,它没有一点挣扎,温顺地看着我。我把它提进家里,它后脚刚落地,就欢快地跑起来,在房间中央绕了两圈,跑到我给家猫准备放猫粮的小碗前嗅来嗅去,却并不食用。家猫因为它的到来被吓到了床底下,也许说是被赶到那的更为合适,犹如新人换旧人,嫔妃进冷宫。它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个家的新主人,并以这种姿态在房间里巡视,让人怀疑它曾经尝试或真正以这种身份生活过。

它也不再怕我了。在我的腿边,在脚踝上侧着脑袋蹭来蹭去,“凄厉”的猫叫变成了轻声细语。这是一只非常漂亮、温柔的小猫,我把它放在地板上,它舒张身体,没有反抗,甚至在我挠它的时候,以及带着些微恶意和试探抓住它爪子的时候,它也没有伸出指甲,表现得大方而得体。而我的家猫,只是躲在床底,畏缩地探出脑袋,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一切被侵占,只敢在遭到它呵斥的时候象征性地伸一伸爪子。

橘猫跳进我怀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我突然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被它的“自然而然”,和近乎炫耀的示威。回想起来,它在外面发出叫声并不只是因为饥饿,还有招摇,它在进食时没有停下叫声,在我自以为得手时,却突然变得温顺,犹如奸计得逞。我才是那个被抓住的人。

一念如此,我抓起橘猫,向门外走去。它意识到我要丢它出去,又开始嚎叫,简直像我是抛弃它的主人一般。我关上门,听到它在外面挠门,我犹豫要不要放它进来,毕竟它只是一只猫啊。这时,它的叫声变远了。我看见它又跑回之前的灌木丛,对着路人——下一个愿意把它领进门的人,叫唤起来。

它走后,家猫从暗处出来,却不愿意上我腿,只是坐在床边,哀怨地低下头。

她搬走的那天,我们一起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找出许多已经失去纪念意义的物品,和另一些不成样子的记忆,还有污垢和灰尘。整理装箱之后,房间空掉大半。我们坐在箱子上等待搬家汽车的到来,一直等到下午,车终于来了,我们把箱子搬上车,挤在箱子间的缝隙里,向她的地盘进发。我满怀希望,两个人都能过上心满意足的生活,一路上,我都在心里颠三倒四地构思一篇小说的开头:“今天,我帮交往了五年的女友搬家……”那一定会是一篇很好的小说。

帮她安顿好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家,然后,遇见了橘猫。

橘猫不是我唯一见过的野猫。在我家附近,聚集着许多刚刚从学校毕业的人,还有初来乍到、从外地来的人,为城市向外扩张架起高架桥、建造房屋的工人也聚居于此。这里都是不稳定的人们。走在路上,你时常能看到几只被遗弃的狗结伴而行,有的狗甚至还戴着狗牌,而野猫只多不少,不怕生人是他们的共同特征。

我曾经看见两只狗当街交尾。准确地说是一只小公狗骑一只比他身形大一倍的母狗,它显然力不从心,摇摆的站姿让人觉得可笑,它下身卡住了,只能后腿支撑,扭曲着上身,被拖拽着向前走。让我意外地是,这一滑稽低俗的场面,并没有在路边摊引起哄笑,反而让气氛变得感伤起来。“真可怜啊。”有人这样说。我这才意识到,在主人离开之后,满街的猫狗成了他们曾在这里居住和生活过的某种痕迹。遗弃也不再是单纯的行为,而是和过去诀别的仪式,带着一丝终于脱身的解脱。至于留下来的人,对这些猫狗的态度是无视,仿佛它们和奶茶店,KFC,洗衣房,苍蝇小馆一样,是社区生态的一部分。但在某些时刻,他们会显露出明显大于面对猫狗该有的共情。

许多小店自己也养猫。在街角的一家烧烤摊,有一只黑猫。烧烤摊的主人是四五个年轻人,分别是一个负责收账记数的女生,一个烤串的男生,一个炒田螺和小龙虾的掌厨,还有一个跑堂的,和两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子。烧烤摊露天摆放在街边,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和女朋友在那吃夜宵,我不止一次看见他们在给客人烤什么的时候,多给自己烤一串。我预言这家店迟早要倒闭,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的客人多到只能容许一个人游走好闲,但是夏天很快过去,随着天气日渐寒冷,烧烤摊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十一月的某一天,烧烤摊消失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就此散伙,还是像候鸟一样,一起寻找一个温暖炎热的地方,再支起一个摊子来。

和烧烤摊的热闹不同,街对面卖羊肉串的维族大叔是单干的。他只有一个炉子,一张案板,连凳子都没有。他在身后的两棵树间绑上一根绳子,上面挂着两只羊腿,有人来买羊肉串,他就现场割下一块肉,切成块,在生鸡蛋里搅拌之后串起来。顾客一多,自然忙不过来,好在许多人愿意自己上手烤,他只需要在一边不断从羊腿上切下羊肉。许多附近的猫狗寻味而来,绕着他转圈。有一天,他身边多了一个帮手,一个维族小伙,帮他串肉,过了几天,又来了一个,帮他烧烤,又过了几天,摊子消失了。一段时间后,重新出现,小炉子变成了专业的新疆烤炉,旁边卖饮料的铁皮房子变成了存放羊肉的地方,有了冷柜,就不需要在树之间挂羊腿。摊主换成了三四个维族小伙,最早的大叔再也没出现过。

冬天过半,社区里的野猫换了一批又一批。猫咪像是从某个源泉里持续不断地涌出,像是某种象征,某个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代表温柔的希望,乖戾的情欲,和心不在焉的逃离,它们从你的生活里滚滚而过,然后消失在不见光的洞穴里。正所谓“猫无定所”,把人比作猫其实是个残酷的比喻。

再次见到橘猫是在十二月,它胖了不少。它看见我,对着我叫,我回家抓了把猫粮给它,它毫不怀疑地吃光了。我想,它认识我,我也应该回应它。这之后时不时把它带回家,它对我愈发地亲近,我也不在意它到底是不是猫骗子,为猫之道和为人之道毕竟有所不同。

但我没法让它停留太久,我已经有猫了啊。我总是给橘猫一些吃的,让它暖和暖和,再赶出去,不知道对它来说,这样是不是反而残忍,我也动过永远收留它的念头,但待上半小时,它就挠门闹着要出去。下次看到它,又心软带它进门吃喝。

终于,一天晚上,我下定决心,把赖在沙发上的橘猫拽起来,放到了窗子外面。它蹲坐在地上,发出一阵阵哀嚎,我们对着玻璃窗子相望,窗外是寒冷的夜晚,窗内是温暖的房间,我只要打开玻璃,就可以让它得到幸福。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动摇,它更大声地叫了起来,我的猫闻声也从床底下钻出来,隔着玻璃望它。一瞬间,我被一种凄惨的假想扼住了,没有我不行,没有我它就会死,我这样想。而真正可悲的是,我既被这份责任所累,也在享受着这份重负带来的真实的欢愉,仿佛一切缺我不能。但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有两只猫呢?我拉上窗帘,把家猫抱进怀里。橘猫很快不叫了。

“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毛巾在哪里,那么这显然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人。”《银河系漫游指南》这样写道。我的版本是,一个人养好自己的猫,一定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人。在女朋友搬走后,我总是翻来覆去地想这句话,我也开始理解,人在难熬的时候,是会想着成为什么、别的东西。养好自己的猫,是在说一个人对自己生活的完全掌控,然而,我们总是更易移情别人的猫,更想掌控别人的生活。

一段时间后,我又见到了橘猫,它还认得我,但不愿靠近。我想到它兴许真的曾是一只家猫,但它一定不是被遗弃的,它是自己离开的。

橘猫转身向灌木跑去,从它的黄色斑纹里,我仿佛看到了老虎的金黄。

李驰翔
3月 1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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