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周华用钥匙打开保安亭,里面有个瘦削的男人贴墙坐在地铺上抽烟,黑暗中一点红光,周华摸开白灯,蓝烟填满了室内,男人站起来,个子很高,驼着背,穿着跟他一样的制服,在夜里却戴着一顶防晒帽。
新来的?
男人把烟灭了,坐在窗户前的椅子上。
嗯,今天刚来。
没人告诉我今天会有人来。
周华看着亭内别的地方,里面只有一把椅子。
你多大?
男人问他。
二十九。
我以为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男人看着他,看上去比周华大不了多少。
周华没说话。
你来坐。
男人让出半张屁股,周华没过去,窗户外工厂前面有一块空地,月光将整片都照得像盖了一层雪,外面寒风凛冽,树叶发光闪动。
行吧,那你站着吧,长夜漫漫。
男人翘起椅子,笑了笑。
周华一动不动。
你哪人?
沔城。
市里的?
周华摇了摇头。
干河街道上的。
我去过那边几个场子。
前年那边的厂都被环保的人拆了。
我说的是赌场,赌场肯定还在吧。
嗯。
男人笑了笑。
干河离这边远,难怪你不知道。
男人笑容突然停止,露出奇怪的脸色,盯着周华看。
这工厂隔壁是皇河故园,火葬场你知道吗,烧死人的,从那里一直到后面,都是墓。
周华沿着男人手指的方向,后面那条路是长北路,左边连着高铁,右边连着襄湖,剩下围墙后面连接着山丘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夜色和树林把它们盖住,男人的话把那层布吹了起来,周华将它们看在眼里,近的地方和远的地方都没有活物冒出来,周围都陷入寂静之中。
我知道。
周华去年被公司裁掉了,据说是内部投票选出来的,老板拉着他从公司穿过闹市,走到江边码头,买了两碗炸豆腐,话题自然是公司现在有困难,经济形势也不好,可能没法补偿,希望他能理解,两人坐在围栏,慢慢吃完炸豆腐,周华点了点头。求职网站都投过简历,无任何音讯,往后熟人也问过,无非是客套,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周华决定跟朋友一起做海带生意,结果被人骗了所有的积蓄,找人借的钱也没了,在餐馆,周华用白酒瓶砸破了陌生人的头,重新走到江边,江风依旧,买票坐上摆渡船,对岸高楼入眼,周华想了很久,在船上的观光人群中给爷爷打了电话,爷爷我的钱都没了,爷爷,我就告诉你,你别跟我爸妈讲。爷爷回答,没事,乖儿,我们谁也不告诉,爷爷的工资卡给你补上。周华挂了电话,阳光刺眼,双目刺痛,眼前的江面似起了滚滚浓烟。
年后回老家,别人推荐来了这里,至于这里为什么招不到人,他当然知道。
行吧。
男人恢复了笑意,递给周华一个手电筒。
等下跟我一起转一圈。
好。
你来吧。
男人让出椅子,爬到地铺上,没过多久,周华听到背后出来的鼾声,他翻看访客簿,这几天都是空的,坐了一会,外面的景色并没有任何变化,转头,男人张着嘴巴,流出半面口水,周华掏出手机,里面的照片显示秀秀已经独自回了福建。两人过去住在一间阳台漏水的老小区顶楼,没有收入撑了一段时间后,周华告诉秀秀,他不打算回来了,在哪过都一样,床都是湿的住不惯,东西太甜吃不惯,她可以过来找他,家里有套空出的两室一厅职工宿舍,他们两个人够住,不用交房租,可以住到死,附近也有电影院,还有一家有名的烤猪脆骨,不来,也不会怪她。周华决心走的时候并不难过,长时间的寂静让他有了后悔的感觉。手机关掉相册,周华打算看点别的,界面中弹出一个几乎半裸的女人,周华点了一下,女人的喘息声立刻响彻狭小的空间。
啊?怎么了?
男人从梦中惊醒。
没什么。
周华有些难堪。
操。
男人坐了会,问他。
几点了?
刚过十二点。
行,走吧。
两人提着手电筒,一前一后走入园区内,两团火光贴着地面。
我以前老往沔城跑。
男人在周华前面边走边说。
我丈母娘家在那边开宾馆,花园酒店你知道吗?在东桥边上。
周华没回答。
看周华不出声,男人转头看了他一眼。
周华点了点头,那条街不用身份证,周华以前上学的时候,他的朋友们都在那边开房,电话里可以叫到职院的女学生。
不过我老婆走了,刚走没多久,肠癌晚期,片子里骨头上都是斑点,我老婆刚走,你知道我丈母娘跟我说什么吗?她说,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照顾,死了后在这边鬼哭狼嚎有什么用。
周华只能看到男人的后背。
过去她家就嫌弃我穷,怕我要她家的钱,一瞬间就变脸了,不过没关系,她就埋在旁边,我现在还能陪陪她。
周华闷不吭声,跟着男人走了几段,黑暗被切开又合上。
放心吧,这边都是冷库,没什么值得偷的。
嗯。
周华试着用光燃烧着墙壁和棚顶。
注意检查水电开关,看看电板,闻到异味记得告诉我。
好。
跟在男人身后,周华意外放下心来。
就在两人绕一圈到保安亭门口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发现身后的空地,多出一个黑色的身影,身影似乎跟着他们,沿着水泥地,从黑暗走过来,男人突然变得很紧张。周华用手电筒对准他,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你先进去吧,我去看看。
男人对周华说。
一起去吧。
周华本能手心冒汗,但很奇怪,他并不感觉害怕。
让你进去。
周华进屋,没关门,风声从窄门灌进来,从窗口朝男人的方向张望,周华看着光亮消失,看着男人转入粘稠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男人回来了。
有人吗?
一个喝醉的老头走错路,我把他赶走了。
男人样子好像轻松了些。
嗯。
你饿不饿?
男人问他。
不饿。
一起吃点东西去。
周华没回答。
都跟你讲过了,这边没活人,也没什么好偷的。
周华看着男人,没说话。
酒鬼也是鬼。
男人看出他的顾虑,对他笑。
走吧。
男人往外走,周华同样跟在他后面,一起出了大门。
我们去哪?
周华问。
前面路口有家牛杂馆。
夜黑风高,两人走过了好几个路口,街上别说门店,连光都没有。
好像拆掉了。
男人停下来。
那算了,我们回去吧。
周华看了眼时间,已过两点。
出都出来了,没事,这边走,我带你去城里好好玩玩。
男人拐进田地里的一条小路上,周华看了眼后方,沿土路跳了下去,两人迎着黑暗闷头走路,穿过半人高的芦苇地,穿过一大片稀疏的黑影子,来到一条水泥岔路,路边停着一排纸壳三轮麻木,师傅们围在一起抽着烟,像一直在那边等着,看到他们过来,一个师傅把烟灭了。
走吗?
走。
男人看上去轻车熟路。
一起的?
师傅奇怪地看了眼周华。
一起的。
男人笑着回答,接着,男人让周华先上了车。
三轮麻木在寂静中开得很快,很快路口出现亮光,迎面两排摊铺,一边生着炉子炒菜,一边摆着斑斓衣服,尾端似乎搭着戏台,周华在沔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南门的商城,西桥的夜市,步行街的夜市,他从小遛到大,却没来过这里,大概是城南新开发的,他过去好多朋友都拆迁搬去了那边,周华离开的这几年,好多街道他都不认识了,热闹贴着他皮影般过去,周华感到失落,越往里走,街道越变璀璨,天却是昏昏沉沉,灯火映在矮房子上,闪着霓虹彩光,人影攒动,把人和车包裹起来,周华弄不清到底算明还是暗,三轮投入愈发磅礴的烟火,最后停在栋高大的两层暗粉色洋房外。
周华站在门口,盯着洋房看,一路上他看见很多个相同的楼房。
傻站着干什么。
男人率先推开大门迈进去。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穿着银色套装的女人,女人看到男人,样子有些激动,不过注意到身后周华,样子立马恢复了平静。
你带来的?
女人问男人。
对。
女人笑了笑。
你会喜欢这里的。
女人对周华说。
他来了肯定就不想走了。
男人替周华回答。
大厅金碧辉煌,顶灯像圆月挂在上空,狭窄的楼梯往上通向二楼,周华以前在类似的地方接过几次客户,客户都会领着一个屁股紧包的女人从楼梯走下来。
上去吧。
男人对周华说。
我在这边等你。
听到周华这样讲,男人笑了起来。
灯光下,周华看清了那一排熏黑的牙。
男人和女人结伴上楼,周华坐在靠窗的沙发,他往外看了一眼,又看到了那个身影,似乎从工厂一路跟过来,似乎正在盯着他看,紧接着,一个短发女孩出现在他身边,样子看上去很眼熟。
真不上去?
女孩问周华。
周华摇了摇头。
我能陪你一起上去。
你多大?
周华问她。
十六。
不去上学?
早就没上学了。
那你该继续去上学,虽然大部分没什么用。
我知道。
你有点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不过她十六时候就死了。
那我就是她。
你们长得很像,但你不是她,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叫什么?
女孩没说话,看着周华,仿佛在他身上寻找什么。
你看,你不是她。
周华笑着说。
你告诉我,她怎么了。
女孩抬头看他的眼睛。
我们都住在水利局宿舍,她比我大三岁,我住三楼,她住一楼,从厨房的窗户往下面看,就能看见她站在院子里。
我不是问这个。
水利局宿舍后面是啤酒厂,走过啤酒厂,有道废弃的水闸,她告诉我水闸后面是海,我们沿着小路走,钻过铁锈门,从安全楼梯往上爬,上面能看到远处的商业大楼和人民医院,对了,我刚知道,人民医院拆掉了,建成了公寓楼,好像叫环球中心,医院变宇宙中心,厉害吧。
我不想知道这个。
我们翻到水闸上面,她问我看到没有,我说看到了,她在水闸上亲了我一下,接着,她问我要不要去海里玩,我说算了,我不会游泳。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去了。
这里怎么可能有海?
女孩疑惑地看着我。
对呀,怎么可能,那就是护城河。
周华说完,女孩笑了笑。
那天后的第二个晚上,她一个人去了那边,不知道是摔下去还是玩水害的,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随便选一个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玩水吧,至少比较快乐。
我们一起去过那边,这么多年,我谁也没告诉过。
周华接着说。
好吧,告诉别人又有什么用呢,没人会在乎的。
女孩若有所思,坐到周华身边。
周华认真望向外面,玻璃后那个薄薄的身影也在看着他。
从那往后,我自己守护的平衡就打破了,我不是说这件事情,而是很多事情。
周华与外面的身影对视,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我知道,往后的人生,失去的永远大于真正得到的,得到一点就会失去更多,想停止也不行,哭也没用,给老天下跪也没用,想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也没用。
周华低头握紧拳头。
听你这样讲,我感觉要失去什么了。
女孩样子要流出眼泪。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
我们上去吧。
周华对女孩说。
两人一同上楼,踏进大厅,周华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金属乐,里面是漫无边际的舞池,明暗闪烁,人山人海,摇头晃脑,女孩拉着周华往里面走,周华想在人缝中找一下男人,但很快就放弃了,他没想过里面会这么大,好像能装下所有的人。
要不要一起蹦一下。
算了,我不会蹦。
那你现在会游泳了吗?
周华摇了摇头。
就跟游泳一样,我教你。
女孩脚踏了起来,手在胸口划动。
周华跟着女孩一起晃动,起初他有点紧张,接着,他就掌握了诀窍,多么难看的动作,都会被闪光灯美化,很快,汗水闷在里面,周华浑身湿透了,人海里稀薄的空气让他感到窒息,但他觉得不呼吸也没有什么,痛苦过后他感到了意外的平静。
以前的时候想去海边,现在我就想回家。
女孩靠近他的脸。
周华不明白她的意思,女孩的口音就是本地人,这里难道不是她家吗,周华笑了笑。
我也是。
周华在外的那十几年,每次难过,一想到还能回家就好了。
女孩距离他非常近的地方,眼泪流了出来。
别害怕,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周华对着晶莹剔透的东西不停地说。
那晶莹从空中往下落,往下落,落入黑暗中,无数颗头颅摆动,黑色的浪潮,一下又一下扑打过来,周华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累了,就别走了。
女孩对周华说。
周华支撑不住了,他困了,这样也好,自私一次,从此往后就不用再担心失去什么了,他想闭上眼睛,他想躺入黑色浪潮之中。
永远留在这里也挺好,对吗?
周华点了点头。
黑暗中起了一层薄雾,从地面升上来,周华闻到了焦味,这股味道让他清醒了一些。
有东西烧了?
周华问女孩。
女孩不说话。
薄雾变浓,人群沉没其中,似乎毫不知情。
起火了。
周华喊了一声,音乐把他的声音完全覆盖住,周华推了旁边人一把,没有任何人理他。
周华拉着女孩的胳膊往外跑,女孩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后面火焰烧了起来,舞厅像没有尽头,墙面熏黑卷起挡住了周华的路,周华想说点什么,至少应该给谁打个电话,打给谁呢,趁着还有一点力气,就在这时,火光中出现了一道门,外面站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周华拖动女孩,可女孩浑身冰冷,立在原地,全身失去色彩般,周华用尽力气,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门外的那个人似乎喊了一下他的名字,那一声让周华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周华涌出眼泪,他朝门的方向跑去。
天色变亮,早到的拖货工人发现了保安亭内的周华。
新来的?
昨晚来的。
不舒服?
工人看到周华脸色不好看。
没有。
工人自顾自地拉开窗户,朝里面递了根烟。
你认识军峰吗?
工人要把脑袋从窗口伸进来。
军峰是谁?
周华问他。
上个保安,不知道也没事,我也跟他不熟,打过几次扑克,牌品差得很,上周他晚上搞检查的时候摸到电板上,第二天我们才发现,他瘫在那里,不过人肯定没了。
工人说到一半突然声音变低。
不过,他老婆的事你知道吧。
周华没说话。
他老婆就埋在隔壁,他在天门把他老婆的钱都赌光了,有家宾馆还做了抵押,别人都说是他老婆把他带走的,免得他祸害别个,不然怎么那么倒霉摸到电板呢,你说对吧。
你去装货吧。
周华对他讲。
我的意思是让你小心点,晚上没事别乱逛,保不准碰上什么,这边风水升棺发材,保佑的是老板,要的可是我们的命。
工人话还没讲完,周华就把窗户关上了。
行吧,你不害怕就行。
工人悻悻地离开了。
怎么可能害怕。
动车路过墓地开往堤岸,周华看向那片墓地,爷爷就埋在那里,病危那天因为晚点,爷爷没有看到自己最后一眼。
这天夜里,工厂关门后,彻底夜深后,周华打着手电筒,走入空荡的工厂园区,独自巡逻,走几步就看看身后,一圈又一圈。